程力回头一望,唤了声。“老爸。”
程老爹一把将他推进办公室里。“我不是告诉过你,进公司要先换衣服?你干么穿这样过来?”要让人瞧见他程家唯一的继承人竟穿得如此落魄,叫他的面子往哪儿摆?
程力很讶异。“爸,你认得出我?”
“废话,老子养了你三十几年,要还认不出你这蠢样子,也白活了。”程老爹简直想吐血啊!想他家的飞扬连锁超市,就算挤不进全台百大企业,好歹也排得进前两百。
他一直想让集团发展得更加庞大,联姻不啻为一个好方法。
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是早谈定了一门好亲事,“光耀电机”呢!资本额上亿的大企业,预计将来可以为家里带来莫大助益。
儿子,不是他自夸;程力从小文武全才,模样也好,不知迷倒多少名门千金。
程老爹满心希望儿子攀个政界名人亲家,将来政商两边关系都好,何愁飞扬连锁超市不如旭日东升般蓬勃发展?
奈何程力不懂得哄女孩就算了,有时还会木头得把人气到昏倒,性情再好的小姐,只要跟他交往超过三天,无不打退堂鼓。
弄到现在,除了那些想进入豪门的拜金女外,稍有家世背景的小姐都闻程力色变了。
这也就算了,娶不到名门千金,程老爹只能指望程力讨个家世清白的媳妇,给他生个更有才华的孙子以完成他扩大公司的心愿。
偏偏,程力的兴趣大异常人,居然喜欢下田耕种。
天哪,这年头哪还有女孩子肯嫁给一个成天搞得满身泥,不幽默、不风趣、又不体贴的丈夫为妻?
程老爹已经有心理准备要花钱给程力买个媳妇了,可是……真的好想哭呢!
“可是老爸,守大门的黄伯也算看着我长大的,为什么他就认不出我?”程力说。
“因为他没那么倒楣,有你这种怪儿子。”程老爹吼。
程力歪着头想了一下。“我还是我,不过换件衣服而已,为什么大家都不认得我了?”
“你自己去照照镜子,你这样子哪里像个总经理?”汗衫、长裤、雨靴,再加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泥巴,他简直脏得不成人样。
程力真的去照镜子。
程老爹差点爆血管。“程力,你立刻给我清洗干净,换上西装、打好领带。”
“老爸,我还是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同啊!只是身上多了一点泥。”
“那不是一点,而是全身都是泥。还有,给你十分钟清洗,你再不弄干净,我把你的田烧了,让你再也没办法种东西。”这是程力唯一的弱点,他超喜欢下田的,一天不耕作,他会疯掉。
平常,程老爹用这招威胁程力都很有用,可破天荒的,今天程力居然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老爸,你说,我如果以这模样出现在大家面前,告诉他们我就是程力,他们会不会相信?”
程老爹一双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你敢给老子丢这种脸,老子就登报跟你脱离父子关系。”
可程力哪里听得进去?过去,他从没遇过有人对他前后两种装扮的态度差这么多,就算有,也是拚命巴结“程力”,而漠视“阿力”。
唯有杜蕾儿,她跟别人的反应完全相反,只肯跟“阿力”好。
真不知是他有问题,还是她有毛病?
他决心弄个明白。
程力不顾父亲的反对跑出办公室,拉住闪过他眼前的第一个女人。“邱秘书。”
邱秘书怔望着突然出现的男人一眼,脸色大变。“救命,有变态……”
“我是总经理啊!”程力急忙说。
邱秘书呆了一下,仔仔细细瞧了他半晌。“总经理?”
“就是我,程力,你认不出来吗?”
这回,邱秘书更用力去看了。
好一会儿,她惊叫。“真的是你—总经理,你怎么穿成这样?你在演大戏吗?”
哈哈哈,只要他努力去解释,别人还是认得出他的。程力很高兴,不过……杜蕾儿为何始终认不出来?他怎么想都想不通。
“邱秘书,你觉得我的样子如何?”
邱秘书艰难地动了动嘴角。“很特别,总经理。”只是,他好脏啊!可不可以离她远一点?
“那跟平常穿西装的我比起来呢?”
“不管做哪种打扮,总经理都一样英明神武。”
撒谎,程力再迟钝也不是白痴,自然瞧出了她眼底的嫌弃。
可是,邱秘书这种反应才算正常吧?毕竟,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像杜蕾儿那般的热络反而诡异。
总而言之,是杜蕾儿太奇怪了。他想。
“程力!”程老爹气鼓鼓地冲出来,揪住他的衣领。“你这个不肖子——”
结果这一天,程力第N次被程老爹赶出了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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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蕾儿很泄气。
她努力了半年多,还是没得到飞扬连锁超市的契约,听说是因为程总经理被赶走了,而接手的老董事长一向不喜欢太新潮冒险的东西。
详情她并不清楚,前来打发她离开的邱秘书只吞吞吐吐地说了些场面话,不肯言明细节。
她听了老半天才搞懂,因为飞扬派系斗争的关系,圆融食品正式被宣判出局了。
可怕的公司内斗。她常在电视、报纸上看到,却从没想过,亲父子间也会争得这般厉害,一夕之间,风云变色。
这时,她不免有些同情程力,他虽是个混球,倒也称得上是个能力不错的混球,竟这么容易就被斗倒。
她能说什么,自己倒椐喽!
不过圆融食品是她一手创立起来的公司,她真不甘心就这样看着它倒闭。
“唉!”她坐在飞扬的办公大楼门口叹气。
黄伯在飞扬干了二十多年的警卫,看多了像杜蕾儿这种意气风发开公司,却惨澹收场的年轻人,心里不免有些同情。
“杜小姐,你还年轻,这回不行,还有下次,你要振作起来。”
杜蕾儿有气无力地望了他一眼。“警卫伯伯,你说飞扬是不是很过分,程总经理明明跟我谈得差不多了,老董事长一句‘现在一切由我作主’,就把我三振出局,我真是很呕啊!”
“老董事长和总经理的经营理念是有些差别,不过他们终究是父子,私底下讲一讲就没事啦!”
“可是老董事长把程总经理给赶出公司啦!”
“哈哈哈……”黄伯大笑。“咱们总经理大事精明、小事糊涂,是常常把老董事长气得说要登报脱离父子关系。不过老董事长就总经理这么一个儿子,哪舍得真把他赶出去?何况,我们总经理能干是众所皆知的事。他们父子吵架,最多半年就会和好啦!”这是黄伯在这里待了二十余年的经验谈。
“真的?”杜蕾儿眼底又燃起希望。
黄伯点头。“我是不晓得总经理这回又为了什么事惹怒老董事长,但我想,总不会比上回他把某立委千金气得,扬言要整倒飞扬更严重吧?”
“哇,程总经理到底干了什么事,把一个名门闺秀气成这样?”
黄伯摇头。“不晓得。”
杜蕾儿不敢相信。“这么大的事情,连一点风声也没漏出来?”
“就因为事态严重,老董事长是爱面子的人,对方也有形象要顾,才会联手将丑闻压下,否则早闹得满城风雨了。”
“这也对。”杜蕾儿呢喃了声。“不过程总经理被逐出公司的事还是没能瞒住。”
“因为总经理没想过要瞒啊!他每次被赶都是很潇洒地收拾东西走人……说到这个,杜小姐,你的消息到底正不正确?今儿个没见到总经理提着行李走出来耶!”
他们哪知道,因为程力穿得太丢脸了,被勒令不得走正门,早从后门闪人了。
杜蕾儿回道:“我也不清楚,是邱秘书告诉我的。”
“那八成不会错,不过这回怎么没见到总经理收东西走人?”
“会不会是还没收好?”
“大概吧!”
“不过飞扬老换主事者,政策改来改去,也不是个好现象吧?”杜蕾儿皱眉,想想自己无端遭受池鱼之殃,真有些不爽。
而且,圆融食品开张快一年了,一直没接到订单,她也不确定自己还可以撑多久,万一程氏父子这回又闹上三个月、半年。天哪,她会死掉。
“不会的,我们总经理厉害是人人都知道的事,董事长也很清楚,所以他从不擅改总经理的决策,也因此,总经理决定的案子绝不会有变动。只是,他们父子吵架的这段期间,所有新企划都要停止递送,因为要等董事长气消,总经理回来重新再主持大局。”
竟有这种事,而飞扬还能不倒闭?杜蕾儿算是开了眼界。
“那请问,你们董事长父子通常多久吵一次架?”
“之前比较频繁,大概一年、半载就吵一次。但这次之前,他们已经有两年没吵了。”黄伯说。 杜蕾儿再次肯定了自己有多倒楣!她今年一定犯太岁,才会处处不顺。
“谢谢警卫伯伯,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们董事长和总经理和好了,能不能麻烦你打通电话通知我,我想再来拜访贵总经理。”
真是个有毅力的女孩。黄伯挺欣赏这种不怕苦、不怕难、奋力往前冲的年轻人,遂很干脆地点头。
“没问题,一旦我发现总经理开始上班,立刻打电话通知杜小姐。”
“谢谢。”她弯身鞠躬,同时四下望了望。“另外,请问警卫伯伯一件事,刚才我那个自称程总经理的朋友,不知道你有没有瞧见他上哪儿去了?”
黄伯皱了下眉。“他早就走啦!”
“啊!”混帐阿力,她不是叫他等她的吗?居然自己先走,杜蕾儿在心里暗骂一声,又向黄伯行了个礼。“谢谢,那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杜小姐。”黄伯也跟她挥了挥手。
杜蕾儿走到停车处,满脑子想着要把阿力骂上一顿。
“居然放我鸽子!”她打开车门,身子滑进了车里,启动引擎。“打电话给他……”不对,认识这么久,她从没问过他的电话或住址耶!
一直以来,她都是想到就去田里找他,从来没有扑空过;他好像无时无刻都待在田里。
可如今想想,怎会有人时时刻刻都待在田里的?
过去,她不过是好运罢了。
而今天,太阳都快下山了,没人会连晚上都睡在田里吧?
“他一定不在那里了。”她想着,手下却不由自主转动了方向盘,朝台北市郊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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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杜蕾儿来到阿力的田地附近,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周遭只有路灯绽放出来微微的光亮,又哪里见得着阿力的身影?
“他果然回家了。”她停车,脑袋搁在方向盘上,有气无力地叹着。“想想,那家伙也真不懂得做人,都认识那么久了,他竟连电话或住址都没透露一声。”害她现在无处找人。
“混帐阿力。”她气恼地捶了下方向盘,不小心按到喇叭,发出刺耳的声音。
“哗!”她也吓了一跳。“希望没吵到人才好。”干了蠢事,忍不住就想溜。
杜蕾儿发动引擎,才准备倒车离开。
叩叩叩,一道黑影出现在她的车头前,正敲着引擎盖。
“对不起。”杜蕾儿忙摇下车窗,为失误制造噪音的事道歉。
“蕾儿。”夜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杜蕾儿不敢置信地揉揉眼。
“阿力?”黑影移到车窗旁,她终于瞧清了来人的脸。“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我……我当然是来找你的啊!”
“找我?有什么事吗?”过去她都是白天来,难得寅夜拜访,有些奇怪。
“你还敢说。白天的时候,我不是叫你在飞扬的办公大楼前等我,你居然自己跑了!”
“啊!”他张大嘴。“我忘了。”
杜蕾儿横眉竖目瞪着他。“从来没人敢放我鸽子。”也舍不得吧!活脱脱一个清灵水秀的小可爱,谁忍心让她枯等?
就阿力这只呆头鹅不解风情,杜蕾儿着实恼了。
第四章
“对不起、对不起……”阿力拚命鞠躬道歉。
杜蕾儿鼓着双颊,一声不吭。
阿力从没哄过女人,也没想过要哄,一件事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哪可能因为几句甜言蜜语便倒黑为白?
什么生同衾、死同穴,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却要说得震天响,太奇怪了。
他绝对无法强迫自己说出那种做不到的甜言蜜语;然而,遇到现在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他呆呆地站在她的车旁。
杜蕾儿照样一句话不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力只晓得,他腰弯得快断了。
“请我吃饭。”她突然哼了一声。
“啊?”他没听清楚,实在是腰腿麻得影响了听力。“你再说一逼。”
“我说,你煮一顿饭请我吃,我就原谅你。”
他搔搔头,好为难。“可是我不会煮饭耶!”
“我不管,就算你把厨房烧了,也要弄出一顿饭请我。”她恶狠狠地瞪着他。“为了等你,我中午和晚餐都没吃,你敢叫我自己去找吃的,我砍了你。”
他绝不是怕了她的威胁,只是想到,她竟为了他两餐没吃,心里真的有一点点抽疼。
“那我烤番薯给你吃好不好?”那是他难得会弄的几项料理之一。
“无所谓,能吃饱就好。”她说。
“你等我一下。”他转身,没一会儿消失在黑夜里。
好半晌,田野里只余虫鸣鸟叫声。
杜蕾儿一个人坐在车里等,倒也不急。
深秋的风有些凉,白天看起来绿油油的翠,一入夜变成了幢幢的暗影,有些像她现在的心情。
跟阿力其实也不算太过深交的朋友,不过是偶然在路边相遇,一起吃了几顿蔬果餐,她却养成了一遇到不顺遂的事就来找他的习惯。
说他会安慰她吗?也不是,他嘴笨如木头,再怎么敲都敲不出一顿好听话来。
但只要与他肩并肩坐着,享用那得来不易的甜美蔬果,她的心情就会变好。
黑夜里,偶然几点红光闪烁。
“大概是阿力在生火烤番薯吧?”她想。
果不其然,十五分钟后,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随着夜风传来,带着一股温暖的氛围,轻轻地围拢住她。
风突然变得不冷了,她的心慢慢地热了起来。
情不自禁地,她打开车门下车,朝着香味飘来的方向走去。
“噢!”突地,她一只脚陷入掘得松软的土地里。
“完蛋了。”她轻咒一声,意识到一双好鞋大概要报销。这鞋外表虽然普通,却是最适合“跑”业务的特别订制鞋,纯牛皮、鞋底加厚、气垫……
“哇!”她才想着,一只大掌揽上她的肩。
“蕾儿。”是阿力。
“你吓了我一跳。”既然是熟人,她就不客气了,攀着他的臂,爬出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