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玄熠的脸色似乎更为苍白,没有再理睬任何人,依旧不言不语地踱进食肆,独自坐到窗边,郁闷孤饮。
“王爷又在空腹喝酒了。”周大人摇头叹息道:“每一次遇到不开心的事,他总是如此,劝也劝不动。”
“空腹喝酒很伤身子的,王爷到底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如意担心地问。
“或许是因为刚才在路上看到的民情,”
原来他是为了国家大事而烦心……刚才,她还存有一丝妄想,以为他是因为她和丁鹏举说笑的缘故,引得他吃醋呢。
呵,她真傻,他们两人并无夫妻之实,她凭什么让爱妾如云的他,为了她这个不相关的人吃醋?
“娘娘您帮忙劝劝王爷吧!”周大人又道,“好歹让王爷吃几口菜再喝酒呀!”
“我劝管用吗?”她怀疑。
“试一试总比不试的好。”周大人怂恿。
“那……那我就斗胆试一试。”眼前的事对她而言,岂非一个挑战?如果玄熠真肯听她的,就证明了她定能俘获他的心,以便将来完成义父交予的任务。
于是她先跟小二要了些东西,接着迈着从容的步子来到玄熠身边,她轻轻坐下。
“公子不习惯吃这些山野粗食吧?”她一边翻着菜谱,一边微微笑。
出宫之前,玄熠便有交代,不让人再叫他王爷,一律改口唤他公子。
“怎么不习惯?”玄熠摇头,“你大概不知道,我自幼是在山野中长大的,十岁那年才进宫,小时候,山梨,酸枣、桑椹、野殡果……我哪一样没吃过,”
“真的?”他跟自己聊起这些儿时琐事,她很爱听,仿佛在分享他的小秘密,“那么公子小时候最爱吃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爱吃的……”他略微沉思,“但进了宫之后,最喜欢吃……小核桃。”
“核桃?”如意睁大眼睛,“我还以为只有女孩子才喜欢吃小核桃呢!”
“的确……”他刚想回答,但语句顿了一顿,终究没有出口,良久良久,微微叹息了一声,挥挥手道:“不说这个了,快点菜吧!我刚才想点来着,但又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以后吃饭时候不要乱跑。”
如意略微失望--差一点,还差一点似乎就可以触摸到他的心了,可防备太强的他,还是躲过去了。
“公子其实不必等我的,刚才应该先点几道您自个儿喜欢吃的菜,让店家先做。”
“我不吃菜,喝酒就行了。”
“听说空腹喝酒很伤身。”
“没事的,我习惯这样喝酒,已经许多年了。”
“不想吃菜,那就先吃颗生鸡蛋吧。”她拿出刚跟小二要的一颗蛋敲碎蛋壳,将液汁与蜂蜜拌在一起,调成明滑诱人的一杯,递到他面前,“这样可以护胃。”
“我不吃这个。”面对她的好意,他却蹙了蹙眉,仿佛她递来的是一杯毒药。
“公子嫌它是生食,所以不想吃?没事的,很好吃呢。”
“我说过了,我喝酒的时候不吃任何东西!你自己点你爱吃的菜吧,不要管我!”他的语气严厉起来。
如意微微失落了。她还以为凭着自己的聪明机灵、温柔体贴,真能迅速捕捉他的心,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呢。不料,他仍旧是那个我行我素的玄熠,喜怒哀乐完
全不受任何人的影响,惟有他能左右你的心情,而你,休想控制他!
她太轻敌了。
垂下眉,她随意往菜单上一指,“那我就先点一盘螃蟹吧。”
“螃蟹?”这普普通通的一道菜+却让玄熠忽然警惕,只见他立刻侧身凝望着她,似乎十分紧张,“不行,你不能吃这个!”
“为什么?”她诧异。
“我怕你吃了以后……会有事。”
“会有什么事?”如意莫名其妙。
“比如身子会发痒之类的。”
她笑了,“我从小就爱吃呢,没事的。”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她吃了蟹就会全身红肿。”他唇间喃喃,似跌入了回忆的幻境,俊颜呈现忧伤的表情。
“呵……”如意莞尔,“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呀,肯定是一尊娇贵之躯吧?婢子从小家贫,若能用螃蟹填鲍肚子便算世上最幸福的事了,又怎么会跟此人一样呢?”
“总之就是不许!”他蛮不讲理地道。
“公子何必如此迷信呢?”
“我不是迷信,我是为你的身体好。”
面对这样倔强的男子,她无奈地耸了耸肩,但她没有就此屈服,晶亮的眼珠子转了一转,迅速拿定一个主意,转身招呼店家道:“我就要这道螃蟹,给我煮得好吃一点。”
“你……”玄熠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没想到她竟敢违抗他的旨意,“这不是在宫里,你就不听我的话了?”
“这跟宫里宫外没有关系,有道理的话,婢子自然会听。”
“我刚才说的话没有道理吗?”他微微动怒,“你太任性了!”
“公子不也是一样吗?”她侧着脑袋,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威严理智的外表跟“任性”两字扯得上任何关系吗?
“刚才我说空腹喝酒会伤身的话,难道没有道理吗?可公子听进去了吗?”
“那怎么一样?我一直这样喝酒,也没见身体出过什么事。”
“我也一直这样吃螃蟹,照样好端端的。”她顶撞。
两人对峙不下,看得一边的官员胆战心惊--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如此冒犯玄熠,即使在朝堂之上,即使是争论重要的国家大事,也没有人敢如此。
“公子,不如这样吧!”如意忽然调皮一笑,“咱们来做笔交易如何?”
做、做交易?这女子越说越大胆了!别人为她紧张着急,生怕玄熠一个不痛快就要了她的性命,可她却仍旧笑嘻嘻的,仿佛在话家常。
“你打算跟我做什么交易?”玄熠剑眉深锁,定定地望着她。
“我不吃螃蟹了,但公子您也不许再空腹喝酒,咱们互相迁就对方这一回,就像做买卖一样,很公平。”她昂着头,毫无畏惧。
玄熠沉默着,在这沉默的瞬间,身旁所有的人都感到汗水悄悄从额间滑下,气也不敢喘。他们觉得如意这丫头这一回一定完蛋了。
“公子若觉得如意的提议不错,就请喝下这一杯蛋汁吧。”她将先前那调和了蜂蜜的生鸡蛋再次递到他的面前。
说实话,如意此刻的心情也很紧张,她隐隐地抓皱了一方衣角,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等待他的反应。
而他终于有了反应,破天荒地,他将那蛋汁一饮而尽。
“公子答应了?”这一举动,连如意也震惊。
不确定他是否会屈服,不确定他是否会怪罪自己,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被他拖出鞭挞的准备……但这一瞬,看到他爽快的举动,她的一张小脸顿时舒展开来,绽若春天的桃花。
他答应了!这是否证明他心中很在乎她?又或者,从来没有人敢如此顶撞他,他觉得新鲜有趣,所以陪她玩一玩?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她都感到万分开心。
“好了、好了!”她拍手道,“那我们赶快点菜,啊,肚子好饿啊!”
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玄熠严肃的脸上似乎晃过一丝笑意。
那丝笑意,衬着他的一袭清雅素袍,衬着这艳阳天的万道光芒,让她感到,似乎有清爽恰人的风吹入店堂,悄悄萦绕着她……
如意侧过脸去,不让自己过份沉沦于他的俊颜。
这侧眸之间,有另一件事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看到一个小二端着茶水向他们靠近,小二的眼光凌厉,身手敏捷,不像一般的山野之人,最奇怪的是,他竟向她悄悄地使了一个眼色。
她瞬间明白了--这些日子,只顾陪着玄熠东奔西走,她几乎忘了与司马宣的约定,忘了那个“美人救英雄”的计划。
而此时,在这山野之中,此刻,在玄熠没有警觉之际,正是计划实施的最佳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二忽然从盘底拨出匕首,朝他们的方向刺来。
看似刺向玄熠,其实,那刀刃有一点点不为人知的偏差。
这偏差,惟独如意心知肚明。她猛地立起身子,像一条跳往激流的鱼,跃到玄熠面前。
她听见自己啊的一声,血花顿时自衣衫中喷涌出来,点点滴滴,在空中飞溅……
第四章
她受了伤,不过只是一点点的皮肉之伤,无关生死存亡。
但就是这么一点点皮肉之伤,便使玄熠打道回宫,取消了一年一度微服私访的行程。
就是这么一点点皮肉之伤,使玄熠将整个御书房搬到她的寝宫之中,暂停了早朝,一边彻夜守护着她,一边在她的床边处理政务,夜夜如此,直至凌晨。
如意的名字在宫里传开,在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南桓国都传开了。
人人都知道她如今是摄政王最宠爱的女子,赛过了已有身孕的陈妃。
谁都嫉妒她,不过最最嫉妒的,当然要属已经怀有身孕的陈妃。
陈妃居住的延庆殿本来繁华热闹,然而自从如意受伤之后,这儿日胜一日地显得幽黯萧瑟,树影摇动之中,透出阵阵阴凉。
月夜,一个披着斗篷的黑影迈进了延庆殿的大门,看身形,是个女子。
她驻足停留在庭院中的花圃旁,嘴角露出冷笑。
这儿,本开着争奇斗艳的鲜花,但此刻伴随着秋季的降临,竟连瘦菊也没看到一朵;这儿,本搭有一个戏台,日日笙歌供陈妃解闷,但此刻,人散台空,听戏的椅子布满灰尘。
她径自走进陈妃的卧室,看见宫女们在屋外打着瞌睡,无人通传她的到来。
清冷的夜里,惟有一人没有睡意--陈妃。
陈妃正坐在书桌旁,撑着下巴凝思,双眼瞪着窗外的月亮。
她一向衣着光鲜华美,浓妆艳抹,此刻却一身绉巴巴的家常便装,连头发也没梳,而且,看那头发油腻凌乱的样子,似是多日没梳理过了。
她听见响动,瞧了一眼来人,先是一惊,然后轻哼道:“是你?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我一番好意前来探望,娘娘您怎么如此误解我?”来人笑道。
“娘娘?”陈妃叹了一口气,“如今也只有讽刺我的人,才会这样称呼我了。”
“这哪里是讽刺?”来人上前摸了一把陈妃的肚子,惊得她连连后退,“你怀有王爷的子嗣,那个丫头再得宠,也改变不了你的地位。”
“你真认为王爷重视这个孩子吗?”陈妃苦笑,“入秋已经多日了,他何曾来探望过我们母子?”
“我一直以为你傻,原来你也不傻。”
“我傻?”陈妃恼怒,“请问我何时给过你如此的错觉?”
“就凭你刚怀有身孕之时跋扈的模样,就说明你不够聪明!呵,不过现在你终于明白了,王爷爱美人胜过爱美人肚中的孩子,还算没有胡涂到底。”来人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真的不爱我肚中的孩子吗?”先前只是说说气话,但对方一认可,陈妃倒有些恐慌,“骗人……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如果我生了一个男孩呢?难道他会不要自己的儿子吗?”
“当年唐明皇宠爱杨贵妃的时候,又何曾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手下留情?不要忘了,那杨玉环本是他儿子的妻子。”
“不,玄熠不会这样的……”陈妃连连甩着头,“他那样温柔多情的一个人,怎么会为了一个乡下丫头真的与我生分?我有什么比不上那丫头?”
“不是我说丧气话,你呀,还真的比不上她……永远也比不上。”来人轻啧道。
“哪里比不上?”陈妃不服地喷出一腔怒火,刷地站起来,“你说,到底哪里比不上?”
“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这一张脸……”她抚了抚陈妃的面颊,“这一张脸让你惨败。”
“她很漂亮吗?”陈妃嗤之以鼻,“没错,她的确长得比一般人好看些,但也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吧?”
“在玄熠的眼中,不用倾国倾城,只要勾起他的回忆便好。”来人幽幽地道。
“什么意思?”陈妃挑了挑眉。
“什么意思你甭管,总之,我告诉你,在她面前,你输定了。”
“难道我的真的没有机会了?”指甲狠狠地陷进肉里,“我这一辈子难道真的要这样暗无天日地过下去?”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来人推着她来到镜前,“这副颓废的模样,还想争宠?”
“我……”陈妃望着自己憔悴丑陋的身影,顿时泄了气,“我也没有办法,谁叫我怀有身孕呢?这些日子,以前的衣服都没法穿了,肤色也变差了,还开始长胖……都是这个孩子惹的祸!”跺了跺足,她厉声埋怨道:“如果没有这个孩子,玄熠仍是我的,她不会有机会随行出游,也不会被刺受伤,更没有借口把玄熠困在她的宫里……”
“所以你讨厌这个孩子?”来人微微一笑。
“我讨厌他!当然讨厌他!”陈妃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如果可以选择,当初我就不会怀上他。”
“那么我教你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如何?”
“你?”她显然对来人极不信任,“你教我?那好呀,暂且说来听听。”
“那丫头这几日身体好转,玄熠允许她到御花园中四处走动了,你明日可以假装赏菊时碰到她,邀她到湖边谈心,然后的事情,不用我教你了吧?”
“你是说……”陈妃一惊,“将她推入湖中?”
“欸,说你笨,你还真的很笨!”来人狰狞地笑起来,“我哪里是叫你推她入湖?我是叫你让她推你入湖。”
“推我?”
“对呀,假装被她推入湖中,顺便拖她下水!这秋天的湖水如此寒凉,那湖又深又广,只怕大病初愈的她和你腹中脆弱的胎儿,会性命不保了。”
“你……”陈妃指着来人,浑身颤抖,“你居然教我谋杀自己的孩子?”
“顺便解决了她,岂非一石二鸟的妙计?”来人不慌不忙,“孩子将来可以再生嘛,你先恢复昔日的美貌,夺回玄熠的心要紧。”
“你疯了、疯了……”陈妃恐惧地连连后退,“能想出这样恶毒法子的人,一定是疯了!”
“我是疯了,”来人颔首,“多年的宫廷生活把我逼疯了,你若再在这儿多待几年,恐怕比我还要疯得厉害。”
“你这不是在帮我,是在害我。”她声嘶力竭地大喊。
“对呀,我是在害你。”来人仍旧笑咪咪的,“这么多年来,你在我面前跋扈不已,如果我真的想帮你,那才叫奇怪呢!不过,你见过罂粟花没有?”
“什么?”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罂粟花虽然有毒,但也可以暂时止痛。我教你的法子,犹如送给你一朵最美的罂粟花,是利用它,还是扔了它,全凭你自己的一念之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