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难以磨灭啊!
而她现在,却说过去就是过去了。
真的已经过去了吗?他们之间拥有的一切,已经不值得她来回忆了吗?
夏野瞪着徐玉曼僵硬挺直的背影,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过去的事情,就该遗忘。”她冷冷地补充,婷婷迈开步履。
他沉默地看着她离去,喉头干渴,全身上下被一股无形的焦躁紧紧攫住。他想挣脱,却没办法。
他很不安,从脚尖到头顶,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慌渗透了他,仿佛身上的某一部分被狠狠地抽离了,却又不明白那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是什么东西被抢走了?
一滴冷汗自鼻尖冒出,他握紧双拳,在原地呆立了好片刻,才找回理智,跟着走出神坛。
在走廊转角,徐玉曼停在那儿,低着头,愣愣地瞪着一张梨木展示桌,玻璃桌面下展示的东西似乎很令她震惊,她脸色苍白至极,就连双唇,也失去了颜色。
她看到了什么?
夏野蹙眉,快步走近她。
“怎么回事?”他问,一面低下头,往玻璃桌面下望去。
玻璃桌面下,压着一张张照片,全是新人们快乐的合影。他猜想他们应该都是在这里结婚的新人,工作人员刻意拣选部分精彩照片,作为这结婚教堂的宣传之用……
一念及此,夏野蓦地神智一凛。
他眯起眼,一一扫过每一张照片,果然在角落发现了一张熟悉的合影。
那是年轻时候的他,和她……
“你们在看什么了”
好奇的问话在身后扬起,两人同时一惊,回过头,两名助理和摄影师全站在那里!
“是照片吗?”小王问,扛着摄影机探身过来。
徐玉曼惊跳一下,连忙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视线。“没什么,只是一些宣传照,很无聊。”
“什么宣传照?”阿杰也问。
“就是……呃,一些很蠢的照片,新郎新娘的合照──”徐玉曼一面说,一面踮着脚尖,钟摆似的左右摇晃身子。
夏野忍不住好笑。她以为这样就能阻挡别人吗?
他笑望着徐玉曼,正想插口时,小美却先他一步欢叫出声。
“新人的合照?真的吗?好像挺好玩的,我瞧瞧。”圆胖的娇躯往徐玉曼身上挤过来。
她身子一晃,差点被撞倒。
“不不不!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她打横双臂,徒劳地想挡住充满好奇心的外景三人组。
可惜螳臂势单,何能挡车?
三个人一下便挤开了她,她鞋跟歪扭一下,斜斜一倒,幸亏夏野及时抓住她空挥的双手。
“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仰望他,像快哭出来了。
他心一扯。
看样子她真的很害怕过往的秘密被人发现。他很不是滋味地想,却还是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情,主动转向正兴致勃勃研究照片的三人。
“神父已经准备好接受访问了吗?我们是不是该开始工作了?”
“喔,对啊。”阿杰恍然抬头,这才想起还有要事待做。“因为神父临时改变主意,说想在神坛接受访问,所以我们正好要过去。”
“既然如此,我们就快回去吧。”夏野催促。
“说的也是。”阿杰同意,回过身,拍拍另外两个人。“走喽,该上工了。”
徐玉曼正要松一口气,小美却好死不死惊讶地尖呼一声。“快看这个!”
她顿时僵住身子。
“你们快来看看这照片。”小美兴奋地招手,要众人回头。“这新娘长得有点像夏蓉耶。”
“真的假的?”阿杰首先回过身。“我瞧瞧……咦?真的挺像的耶。夏蓉,你也来看看。”他热情地招呼。
“是吗?”徐玉曼冷汗直冒,假装认真地瞥了一眼。“哪里像了?一点也不像啊。”她硬拗。
“不像吗?我觉得很像耶。还有这个新郎……也挺像夏律师的。奇怪,该不会──”
六道诡异的目光齐齐射向徐玉曼与夏野。
糟了!要东窗事发了。
徐玉曼满心恐慌,脑海瞬间空白。
倒是夏野还能一派冷静。“真的很像吗?我来看看……嗯,不错,是有点像。夏蓉小姐,看来我们两个都有点大众脸喔。”他开玩笑。
“大众脸?”徐玉曼一愣,犹疑地望向夏野,认出他眼底的鼓励。“喔,对对,说得没错。”她赶忙配合着演起戏来。“没想到我跟夏律师的五官都挺没特色的啊,哈哈,哈哈哈!”她笑得夸张。
夏野半无奈地翻白眼。这女人就不能冷静一点吗?
“你们看看这照片。这新娘手上居然还抱着玩具熊?又不是长不大的小女生!”
长不大的小女生?!
徐玉曼暗暗咬牙。
“我倒觉得这新郎才夸张,你们瞧瞧,他手上还拿着本六法全书──发什么神经?这是结婚礼堂,又不是法庭!”
发神经?!
夏野眼角一抽。
“娶了个这么爱作梦的女人,我看那个新郎以后一定很痛苦。”他恶意道。
“嫁给那种精明势利的男人,我看那个新娘才忍不住想跳楼吧。”她反唇相稽。
“看来夏蓉小姐似乎很不看好这对新人。”
“不看好的人是你吧。”
“你不希望他们得到幸福吗?”他咄咄逼人。
她也火了。“幸福不是单方面可以成就的!”
“说得好。”他嘲讽地拍拍手。“一对男女会闹到要离婚,肯定双方都有问题。”
“就只怕有某一方自以为是,老是觉得自己没问题。”她冷哼。
“你认为全都要怪新郎喽?”
“我可没这么说。”
“那么我倒想听听夏蓉小姐的高见。”他讥诮地瞪她。
她瞪回去。“你真的想听吗?”
“请说──”
“算了,算了,我们别谈这些了。”眼见两人再次旁若无人地吵起架来,呆呆观战的三个人大翻白眼,由阿杰代表开口劝解两人。
“夏蓉,夏律师,你们俩请冷静点!人家说不定现在还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呢,又不是真的离了婚,你们又何苦──”
“他们早就离婚了!”徐玉曼激动地喊,驳回阿杰的好意相劝。
所有人听了,皆是一愣,奇特的眼光射向她。
她这才忽然醒悟自己盛怒之下,喊出了什么,脸色像上了釉的瓷娃娃,白里泛红,既是紧张,也是羞惭。
这下完了。
第七章
她完了。
坐在饭店最顶楼的酒廊里,面对玻璃窗外浪漫夜景,徐玉曼却满心沮丧,幽幽叹息。
窗外夜色璀璨,霓虹与星月争光,赌城夜未央,正是最狂野的时候,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心情High到最高点,唯有她,沉沦谷底。
“我完了。”她喃喃自语,落寞地把玩着桌台上一盏烛火。
虽然她拚命想掩饰,虽然夏野也陪着她死不承认,但她仍从外景三人组眼中看出怀疑的神色。
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发现。
一念及此,她再度叹息,藕臂一横,懊恼地半趴在桌上。
“你就这么怕让人发现吗?”低沈的嗓音在她身后扬起。
是夏野。
她意兴阑珊地转过头,迎向他半带嘲弄的眼神。
通常当他这么看她的时候,总会激起她满腔斗志,可现在的她却颓丧得不想反击。
“你帮我拿酒来了吗?”她只是懒洋洋地这么问,连头都懒得抬起来。
“长岛冰茶。”他递给她其中一杯从吧台端来的鸡尾酒。“我特别要酒保调淡一些,免得你一喝就醉了。”
“醉了不是更好?”她接过酒杯,勉为其难打直身子。“我巴不得喝醉了,好忘记我刚刚做的蠢事。”
“你也觉得自己蠢吗?”夏野在她身旁坐下,淡淡嘲谑她。“本来都快骗过他们了,要不是你那么一喊──”
“我知道,我知道,别再说了!”徐玉曼不耐地打断他。
她已经够烦了,这男人非得火上加油不可吗?
她举杯就唇,狠狠灌了一口酒。许是喝太急了,一下子顺不过气,她呛咳起来。
夏野赶忙伸手拍抚她背脊。“你小心点!”他责备她。“明知自己酒量不好,就别喝这么快。”
“你……咳咳,别管我。”她扭动身子想甩开他的手。
“别动。”他索性伸手搂住她的腰,不让她动弹。“先憋住气,再吐气。”他一面拍她的背,一面指示她。“怎样?好多了没?”
的确好多了。
徐玉曼一时有些走神,愣愣瞪着玻璃盅里的烛火,火光映亮她迷惘的眸,在她眼底跳跃。
“你为什么──”
“怎样?”他问。
为什么对她这么体贴,体贴到近乎温柔?
她瞪着烛火。烛火明媚,一丝轻烟也无,她眼眸却像让烟给熏着了,微微有点刺痛的感觉。
“还在烦恼吗?”夏野误以为她的沉默是因为还担心着两人曾结婚的秘密走漏。“放心吧,只要你跟我都死不承认,阿杰他们就算怀疑,也不能说什么。”
“可是他们看到了照片……”
“那又怎样?一张陈年照片能说明什么?”夏野安慰她。“而且你放心,我已经问过教堂的工作人员了,当初我们登记婚礼的纪录早销毁了,他们找不到证据的。”
婚礼纪录?徐玉曼惊讶地转头看他。她压根儿都忘了有这样的东西呢。
“你确定他们真的销毁了?”
“嗯哼。”
不愧是大律师,总是比一般人更加防患未然。
她怔怔地望他。虽然她总是不屑地批评他是个冷血律师,但这么精明的男人……其实很可靠的,起码他的委托人一定很信任他。
如果是她想打官司,恐怕也会想找他担任代理律师吧。
“你为什么要离开?”她没头没脑地问。
“嗄?”
“你为什么要出来自己开业?你不是很喜欢以前那家事务所吗?”她追问。
记得那家事务所决定录取他时,他欣喜若狂,抱着她又叫又跳,还当场立誓进去后一定要好好表现,以创纪录的速度升任合伙人。
他明明很想在那儿一展长才的,为何不但决定退出了,还从最受欢迎的科技法领域转任离婚律师?
“为什么?”她实在不懂。
他沉默了会儿。“因为我想接自己真正想接的案子。”
“嗄?”
“我在那里,接不到我想接的案子。”他低声道,双手把玩着方形的威士忌酒杯。
“所以你就决定自己开业?”她怀疑地挑眉。“那为什么要转任离婚律师?难道你喜欢接那种案子吗?”专门拆散人家夫妻,有什么好的?
他听出她嘲讽的口气,却只是淡淡一笑。“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
“什么样的意义?”她问,忍不住气愤。
他平静地直视她。“起码我在帮忙客户刮别人钱的时候不必感觉愧疚。”
她顿时哑然。
他的意思是,他对以前所接的案子感到愧疚吗?在国际律师事务所工作,来委托案子的肯定都是那些财大气粗的有钱人吧。
他是为自己的助纣为虐感到愧疚吗?
“夏野,你──”
“不必露出那种表情,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好。”他抬手制止她,很明白她那颗善感的小脑袋此刻在转些什么念头。“我只是厌倦了我的委托人在我面前大摆架子,比起让他们作威作福,我更喜欢看到他们软弱无助的模样。那样我才能更有成就感。”他撇撇嘴,摆出冷酷表情。
他是认真的吗?或者只是习惯性地扮酷?
徐玉曼深深望他,想从他深邃的眼底,看出一丝丝端倪。
他似乎被她看得有些狼狈,举杯喝一口酒。
“而且现在台湾离婚率高,每四对新人就有一对离婚,还有什么比这门生意更好赚的?”
他的脸怎么回事?
徐玉曼眯起眼,愣愣地研究一抹在他脸颊泛开的奇怪颜色。
她愈看愈觉得,那像是尴尬的红。
他脸红了?
领悟这一点后,她沈落谷底的心忽然飞起来,一直紧抿的唇也不知不觉扬起。
“你笑什么?”认出她唇畔的笑意,他愤慨地瞪她。
“没,没什么。”她摇头否认,微笑却蔓延至眉梢,染亮了一双眼。
夏野气息一促。
他差点忘了,她真心笑起来的时候有多可爱,多妩媚,多令他心动。
他又喝了一口酒,却浇不熄胸膛默默燃起的渴望。
他定定凝视她,忽然深沉的眼神令她脸红心跳。
她喘不过气,急急别过头,玉手紧张地拂拢垂散耳际的发绺。
下意识的举动,流露着女性的妩媚,更加骚动夏野的一颗心。他定定看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们当初为什么会离婚?蓉蓉。”
她动作一僵。
“我们坐飞机来这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到底我们当初为什么要离婚。”他喃喃低语,沙哑的嗓音撩拨她柔软的心弦。
“别告诉我你已经想不起来了。我不相信你记忆力这么差。”她涩涩地开玩笑,顿了顿。“就像你说的,我太浪漫,你太实际。”
“只是这样吗?”
还不够吗?她叹息。“我们那时候都太年轻了。”
“然后呢?”
“你忘了吗?我们总是吵架,吵得我好累好累,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跟你结婚。”她惘然说道,想起当时充满争端的生活,仍觉痛楚。
“是因为我每天只顾着工作吗?”他追问:“因为我忽略了你,所以你才坚持离婚?”
“别把这件事说得好像是我单方面任性的决定!你也马上就赞成了,不是吗?”她忿忿反驳,语气尖锐。“甚至连口头挽回一声都没有!”
他凝望她气恼的容颜,忽地灵光一现。“你希望我挽回吗?”
“我──”她一窒。
“你那时候,希望我开口挽回吗?”
他怎能这样问?他怎会到现在还搞不清状况?
她绝望地瞪他。她当然希望他挽回。哪个女人在开口提出离婚时会希望对方一口答应?除非她已经不爱他了。
而当时的她,依然非常爱他,爱到一颗心发痛……
“别说这些了。”已经过去的事,多说无益。她别过眼,逃避他的视线。“不如说说你前妻吧。”
“我前妻?”他眨眨眼。“那不就是你吗?”
“你明白我的意思。”她紧握住酒杯,依然不肯看他。
她指的,是他的第二任前妻吧?
前妻二号。夏野嘲讽地想,他几个死党都这么叫芳妃。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他扬眉。“你真想知道?”
“随便你。不想说就算了。”她闷闷地啜酒。
他看着她逐渐被酒气蒸红的粉颊,心一牵,不觉微微一笑。
“她是我在以前那家事务所认识的,是新进的法律助理,公司将她派给我,专门协助我工作。”
“嗯哼。所以你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喽?”她故意谑问。
“算是吧。”
“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很实际,对所谓的爱情跟婚姻从来没有过多的幻想,她也不认为追求金钱有什么不对,她喜欢购物,崇尚高品味的物质生活。她会以一个男人的身家财富来衡量他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