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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月  第12页    作者:于晴

  见她吃得心满意足,本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庞揉进温柔,他问:

  “这么好吃吗?”

  “好吃。”一屁股坐在廊栏上,她高举吃了一半的肉饼。“你要吃一口吗?”

  “不,我没兴趣。”

  “你对什么事也没兴趣,我真怕你迟早当和尚,那我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

  他闻言,心里一喜,握紧她的肩,问:“你不回你家乡了吗?”

  她沉默一阵,连肉饼也索然无味了。“我……不知道。我家乡什么东西都有,就是没有你;这里什么都不好,就你值得我留下。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为什么我会到这种鬼地方?”迷惑地微仰头对上他的美目。“是为了遇见你吗?我们都是那么普通的人,为什么我会在一辈子都不曾想过的地方遇上你?是谁搞的鬼?还是,你动了什么手脚?”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不爱听她胡言乱语的话,没一句他听得懂。

  “殷戒,如果没有我,你会认识其他女人吗?”她认真地问。

  “不会。”他毫不迟疑。

  没必要答得这么快吧?这里的男人真甜言蜜语、巧言令色,不过听了还真受用,也更让她害怕啊。天秤的一端开始沉重了,让她害怕如果有一天回家了,孤独终老会不会是她的宿命?

  “半月,你家乡在哪儿,我亲自去提亲!”

  “我又没家人,你跟谁提亲去?”她失笑。

  “就算跟你认识的街坊邻居宣告你要与我成亲,那都好。”

  “那是你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她静静地说。

  “胡扯!”他暗恼,低斥:“就算你家在海外,坐船花个三、五载也迟早可以到达。”心慌慌意乱乱,总觉得她的背后跟他一样充满了谜。以前只觉她发色怪异,但也能接受,现在愈是亲近愈是想霸住她的同时,愈觉得她扑朔迷离,随时会离去。

  她扮了个鬼脸,不再针对这事上多谈。

  “殷戒,我好想吻你喔。”她笑。

  他一怔,而后压下恼怒,俯身欲接上她的吻。

  油腻的十指捧住他的脸颊,阻止他的嘴亲上自己。

  她笑得连眼都弯了,很甜地说:

  “殷戒,我真的好想好想吻你。你想吻我吗?”

  “……嗯。”

  “可是,你的脸变了耶。”

  他又是一呆,随即低声道:

  “我一向如此打扮的。”在外人面前绝不露出真面目。

  “可是,我觉得我好像背叛你,去跟另一个男人做……不该做的事。”

  什么鬼话?两个都是他,除了脸还有什么差别?这女人在搞什么鬼?

  “你有话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他咬牙道。

  “好吧!我就直说了,殷戒,我是一个很爱美色的女人,如果没看见你的美貌,我吻不下去啊。”

  “……”那叫美貌?是她瞎了眼,还是老天爷见他可怜,故意找了个不知分辨美丑的女人来到他的天地之间?

  “其实我一直在想着那天在天乐院,用这张脸强吻我,让我备感恶心……”

  他瞪眼。“恶心?”

  “那时候我跟你又不熟,被一个半生半熟的男人霸王硬上弓,你还要我留恋吗?”食指抚上他的嘴,她很认真地说道:“我真不敢想像,以后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两个真的有了结果,晚上跟自家夫婿亲热,白天却连碰都不想碰你……”

  这女人在打什么主意他倩出来了。他拉下她的十指,猛然封住她油腻的唇瓣,不顾她支支吾吾的抗议,硬是霸道地侵略她的唇舌之间,她瞪大眼,裙里的右腿要踢出,他却用身体紧紧压住,她直往后退,忽然整个重心不稳,翻出回廊,他见状,吃了一惊,匆忙跃过廊栏,及时护在她身下当肉垫。

  她被摔得头晕脑胀,有结实的身躯当气垫,当然不疼。疼的是她的唇舌。这个臭男人!吻得这么重,嘴角有点痛,像被吻破皮了,她又恼又气地撑起身子,瞪他一眼。

  他摆摆手,平心静气道:

  “你吃的饼真油,”

  去死吧!真想这样骂,不过自从她从鬼门关绕一圈回来后,再也不敢这样骂人,尤其对方是自己心爱的男人。

  “你觉得像吻另一个男人吗?”他扬眉问。

  她也不过是鼓吹他统一使用同一张脸皮而已,有必要用这种强吻的方式吗?有点气又有点好笑,翻身坐在他的腰身上,当着他微愕的脸问:

  “我会不会坐断你的骨头?”既然大家都说她胖了,她就当自己胖了吧。

  “当然不会。”只是这种姿势不太雅观。这里是恭园,不管谁经过,一定会误会。何况,男下女上,他实在不习惯。

  “好吧。”她拎着他的衣襟道:“既然你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

  “不算欺负。”

  “好吧,不算欺负,不过,朱大祥,我告诉你,不管哪张脸的你吻我,我都只会主动亲吻另一个,绝对不会碰你这种脸!混蛋,你要是整型我也认了,你每天变来变去的,我把第三个人认作是你,你觉得怎样?”

  他皱眉。“你要愿意,我永远不露真貌,还有,我不是朱大祥。”

  她不理,只道:“你是说我可以晚上跟你睡觉,然后睡梦里对着另一张脸流口水吗?”

  “……”她说话是不是稍微露骨了点?“你迟早会怕的。”

  “怕什么?怕你的美色掩去我的光芒吗?”她低声骂道,然后深深地叹息:“我从来不会觉得你的脸有什么好怕的,如果在我家乡,你一定是天上的月亮,我永远也触摸不到的人物。”

  “上回是星星,这次又变月亮?”他沙哑。

  “是啊,我真怕得用魔豆才能摘下你这颗月亮。”

  “魔豆?”

  “唔……跟登天梯的意义差不多。”他们两个人的世界绝对不是登天梯就可以来自去如。

  如果她不再想回家的事,就留在这里一生一世;留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很用力地怜他疼他,是不是可以扭转他灰暗古怪的想法?陪着他到老死,看着他发白齿摇,她不想在另一个世界里时时怀念他,却永远没有机会碰触他啊……

  “半月?”反手扣住她的手。有点冰凉,他蹙眉,看出她的异样。

  她喉口有点发热,说出来的声音有些颤抖。“殷戒,我决定要留……”

  他心一跳,专注地聆听。

  突然之间,有人惊呼——

  “爷!不好了,元总管他……咦,您们在干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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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奇怪了,你一个小小总管也能干涉老夫?”约莫五十左右富态的男子不悦开口。

  “张家老爷,不是我要干涉,而是这奴婢卖身契在殷爷手上,张老爷强要她当张家妾室,毕竟不妥。”元夕生暗暗向怀安使了个眼神,要她先离去,她却看不懂他的暗示,让他气个半死。如果他早死,一定是活活被这丫头气死的!

  “老夫听说这丫头由聂四爷那里转到殷戒手里,自然也可以转赠老夫了。”张老爷哼了一声:“你这小小总管是打哪来的?也敢跟老夫作对?殷戒怎会雇你这奴才当总管?”

  元夕生生平最恨外人侮辱他的能力,不由得怒容满面,脱口:“我是……”

  “是出了什么事吗?张老爷这般生气?”人未到声先到,殷戒方从转角走出,身后跟着鱼半月跟一名奴仆。

  “爷儿!”元夕生低喊,趁着殷戒出现的同时,巧妙地挡在怀安面前。

  “殷老板,你来得正好。老夫不过是跟你的总管讨一名丫鬟过来,他在那里东推西推的,怎么?殷老板,你连一名小小丫鬟都舍不得割舍吗?”

  殷戒漠然地看一眼林怀安,随即有点不悦地瞪向元夕生。“夕生,你好大的胆子,张老爷要丫鬟你怎么敢不给?去取出卖身契来!”

  鱼半月想要探出头看个究竟,却见身前的背像长了眼睛,微微挪动身躯。

  她瞪着这男人的背。他以为她是谁啊?天姿绝色吗?刚才她才跟这些老爷打过招呼好不好?

  她转头低问那跟上来的奴仆:“卖身契是可以转来转去的吗?”

  那奴仆讶异地看她一眼,以同样的声量道:“鱼小姐,这事很常见的。您没听说过吗?”

  “没。这样是不是有点蔑视人权?”她自言自语,又看了他一眼,问:“对了,我是不是看过你?你叫什么?”

  那奴才的表情真的占怪了,像没人主动问过他名字。他迟疑—下,答:

  “奴才阿青,在元总管买进府的那天,曾在凉亭前见过小姐。”

  她应了一声,看见本来在聚会讨论手稿的老爷们围了过来凑热闹看好戏。

  “还不快去拿卖身契来?”殷戒微斥。

  “爷,张老爷要的丫鬟是怀安啊!”元夕生咬牙道。

  “怀安……原来是怀安啊,”殷戒蹙眉,状似苦恼道:“这就麻烦了。”

  “麻烦?有什么好麻烦?”张老爷沉下脸。“你是说,你宁愿保住个丫鬟,也不愿买老夫的帐?”

  “这倒不是。”殷戒微微一笑,又看了怀安一眼。“怀安跟元总管都是聂府过来的,张老爷也知道我是聂大爷的妻舅,聂府多少会关照我一下。怀安的卖身契的确是在我身上,不过却是要我找个机会收了她,张老爷,还请你多见谅,我要将怀安送给您,那我恐怕没法跟聂府交代啊。”

  众人发出“原来如此”的恭喜声。

  殷戒身后的阿青偷瞄鱼半月的脸色。她的圆脸微沉、眸半垂,像在思考什么,随即他瞪大眼,看见她缓缓伸出食指,用极为认真的态度戳上他的背。

  顿时,殷戒的背部一僵。阿青几乎以为她是使出什么一指神功,想置殷戒于死地,再一定睛,只见她很用力很用力在他背上写字。

  “这么美貌的丫鬟,聂府竟然会送给你?”张老爷心有不甘。“真不知道聂家的男人脑袋瓜子里装了什么!”

  元夕生一向视聂家本命,容不得外人侮辱聂家,正要破口大骂,忽见殷戒心不在焉,像在专注什么,随即脸色大喜又顿时遽变。

  “爷?”没见过殷戒脸色忽晴忽阴,是不是打算把怀安交出去了?怀安年纪虽大,但少根筋,很容易沦为被欺凌的妾室,何况对方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啊!

  噗哧一声,西门老板从转角走来,脸上笑得好阴沉,念道:

  “殷戒,如果现在我拉掉你的腰带,会有什么下场?”

  原本在看好戏的老爷们,立刻一致转头,震惊地看向殷戒的腰带。

  那腰带一扯下来,自然是……

  再一致转向西门老板。

  西门老板一脸莫名其妙,骂道:“你们这是什么眼神?我只不过是照着她……”

  扇柄正要指着鱼半月,殷戒已是强压下脸上神色,转身打岔:

  “西门老板,你要拉下我的腰带,让殷某当着诸位老爷面前出丑,那可是有失你的面子啊。”暗自投给她又恼又怒又喜的眼神。这女人……

  “你你你……”

  “张老爷。”殷戒嘴角噙笑:“改明儿个我亲自上玉行挑几分薄礼送过去赔罪,再跟您详谈限量印刷的事。”

  张老爷惊喜莫名。南京的聂府玉行是分行,总铺在北京,专售各式各样真玉送进宫中,多少达官贵人买玉必指定聂家玉铺,在此哄抬下,价格不可不谓惊人的高价,他不过是一介南京小富,自然乐得眉开眼笑,不再多作抱怨。

  “对了,我请书肆的伙计拿来邸报,不知各位老爷看过没?”殷戒不动声色,转移话题,接过某老爷的邸报。

  “邸报?”鱼半月觉得有点耳熟,好奇地上前一看。

  殷戒随口道:“宫办的报纸,由地方官传回,我这里还是抢先一步先拿到的……”难以察觉的停顿后,故意问道:“半月,你在你家乡没听过吗?”

  “没有。既然有邸报,那民报呢?”来了这么久,连看都没有看过。也许以后旧书辅可以兼营卖报。

  “什么民报?”

  “民间开办的报纸啊。”话方落,就看见众人投以古怪的眼神。她暗叫一声,硬生生地转圜:“我是说,咱们可以自己来开办报纸啊。”

  殷戒状似微笑,眉头却锁了起来。“半月,你这是在说笑话了。这世上只有官方办的邸报,连邸报上头都报喜不报忧,不报天灾人祸,谁敢办民报等于是跟皇帝老爷作对。”简直是异想天开的想法,正因异想天开,才让他始终盘旋在心底的疑感化为缭绕不去的恐惧。

  她到底是何出身?总不可能跟他故意编的谣言是一样的吧?

  半月闻言,喔了一声,不敢再多言,怕她的历史过差,专说一些不合这时代的话。

  “殷老板,你还没看邸报吧?上头写着新任礼部尚书又是一名道士……殷老板,你怎么啦?”

  殷戒大惊失色,迳自看着手中邸报。官方办纸由京师主办,有时也需皇帝过目才允发行,写的多是京师现状以及官位异动,绝不会有虚假的事件出现。道士再任礼部尚书,那是什么意思?

  她在天乐院曾说两名道士前后任为礼部尚书,那是数月之前的事了,她没那个权势左右皇帝老爷的决策,更没有那能力早他们一步得知消息;更何况,数月之前谁是下任礼部尚书,谁会知道?

  为什么她会知道?

  再抬头注视她时,已是汗流满面。

  “殷戒,你怎么了?”她低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是天灾人祸不报。”西门老板哼笑,未觉设戒异样。“听说这两天有荧惑守心,不知道又有什么灾难来了。”

  “西门老板,你怎么知道?”

  “怎会不知道?只要有事情,就算朝廷瞒得紧,也有管道会泄露出来。何况,平民之中也有会看天象的佼佼者啊。”

  “那可不好了,到时候要闹出什么天灾来,对咱们的商事有影响就槽了。”

  荧惑?啊,是火星的古称!她听过!心里扑通通地直眺,她低问确认:“荧惑就是天上会泛红的星子?”

  殷戒日不转睛地注视她,察觉她的身子微颤。“是,荧惑守心,历来主灾,皇帝易位、大臣自尽都有可能会发生。”

  心跳失控了。地球又要看见火星了吗?虽然不比那一年如此接近地球,可是有没有可能……

  “你的手好冷。”殷戒紧盯着她道。

  她这才发现自己紧抓着他不放。她直觉松手,却被他反手握紧,她瞪着半天,忽然失笑了。

  “你笑什么?”他咬牙。荧惑守心对她有什么意义?

  “我在笑,我从来没有在这一刻这么确定自己喜欢你,喜欢到我不回家了!就算有机会,我也不想回家了!一辈子就留在这里守着你、看着你,陪你到天荒地老!”

  殷戒闻言,知她绝不可能欺骗自己,不由得大喜过望,顾不得自身的计划;顾不得外人的眼光,在她的惊呼声中,一把抱住了她有点圆的娇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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