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极,正想厉声教训他一顿时,他接下来的话却教她顿时失了魂。
“可是还是很美……不,比以前更美了。”覆着粗茧的大手拂过她的脸,刺得她心头发麻,“岁月在你脸上留下了痕迹,也留下了难以形容的韵味,这张脸,还有这沉淀着沧桑却还是透明漂亮的眼睛……你简直让人六神无主,香染,没有男人可以逃过你现在的魅力。”他恍惚地补上一句,“尤其是我。”
她也同样心神恍惚。他在说什么?前一秒钟他还嘲弄她老了,下一秒钟,他又用一串如诗的言语赞得她如痴如醉。他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受他影响?
“你别碰我!”她愤慨地甩开他的手。这愤慨,一半是针对他,另一半却是针对自己,她恨自己,还会为这个男人心旌动摇。“你什么时候学会作诗了?姚立人,我从来不知道你会说出这种话。”
他深深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就像我,也对现在的你感到陌生,在我面前的女人,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于香染了吧?她有哪些地方变了?哪些地方还是跟以前一样?我完全不清楚。”
“你当然不清楚!”她语气尖锐,“已经四年了。”
“你说的对,已经四年了。四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个女人,改变一个男人,当然,也能改变一个孩子。”他幽幽道,眼神深邃难懂。
她被那样的眼神看得一阵狼狈,“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熟悉现在的你。”
“什么?”她惊愕。
他俯下脸庞,好近好近地看着她。
他也老了。她恍惚地想,他的眼角,同样刻画着岁月的纹路,那细微却深刻的纹路,看来好沧桑,又好疲倦……看着看着,她忽地心悸。
“香染。”暖暖的气息如风,撩拨她细密的羽睫。“难道你对现在的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吗?”
第三章
她当然没有兴趣,一点点、一滴滴都没有!
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男人干她何事?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了……于香染在茶水间停留,怔怔地望着玻璃窗外,窗外细雨绵绵,天色阴暗。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懂得作梦,还懂得期盼蔚蓝的天与金色阳光,如今的她,在生活日复一日的磨损下,骨子硬了起来,灵魂却褪了色。
还记得刚离婚的时候,哽着一口硬气,她坚持不动用姚立人按月寄来的生活费,因为她认为他既然已经留给他们母子俩一间公寓,已算尽了父亲的责任。
余下的,该由她这个母亲来承担。然后她进了这家公司,为了多赚点钱,自行请缨,冲上第一线跑业务,刚开始,她口才笨拙,对产品行业亦不熟悉,加上客户常欺她是个女人,待她若非鄙夷,便是轻薄,令她十分挫折。
三个月下来,她业绩挂零,过了半年,也才稍有起色。
那半年,她整天在外头冲锋陷阵,往往到了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愧疚地从保母手中接过轩轩,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小轩轩一直等着她,每天只要她一回来,他即使入睡了也会忽然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她。
他用那对漂亮安静的瞳眸,迎接疲倦的她。
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就这么抱着他,蹲在房子角落里,悄悄哭泣,而他,仿佛也能理解她的痛楚,那双可爱的小手,总是温柔地抚过她的颊,擦干她的泪。
“妈咪别哭。”小轩轩总是用那童稚的嗓音说道。
那轻柔软嫩的嗓音呵,是她在那样漆黑无边的夜里,唯一的安慰。
眼泪,在那时候就已经哭干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她的心逐渐结上一层冰霜,这冰霜,就连在面对她仅有的几个朋友时,都不肯融化--事实上,现在的她几乎没有朋友了,学生时代常联络的几个差不多都断了联系,竞争激烈的工作环境里,也难能觅到真心相待的朋友。
偶尔能有像李盼盼或梁以聪这样能说上几句话的同事,她就感到满足了,不敢奢求。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相依为命的儿子。
她不去依赖,也不作梦,理智而坚强地活在这世上。
从很早以前,她就已经认知到这一点了,也明白她只能这么做,但为什么,在多年以后,他却要这样突然回来,搅翻她平静无波的生活?
他凭什么这样霸道地、放肆地出现,然后要求要与她重新熟悉彼此?
他当自己是谁?他什么也不是!
若不是轩轩与他的血缘关系斩不断、切不开,她不会容许他在她四周闲晃,惹是生非,偏偏,就算她再怎么不情愿,仍无法否认他是轩轩的父亲……
“可恶!”于香染懊恼地低咒一声,泄愤似地紧握手中的马克杯,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将杯子往墙上砸去。
“香染,原来你在这儿。”也进来茶水间倒咖啡的李盼盼笑着打断她阴郁的思绪,她一面提起咖啡壶,一面问道:“下礼拜部门的庆生会你一起去吧!经理刚好也是这个月的寿星,大伙儿说要盛大举办呢!”
“庆生会?”于香染眨眨眼,好片刻才抽回沉沦的思绪,“经理是寿星吗?”
“嗯,他也是十一月生的。”
“我知道了,我会准备一份礼物送他,不过庆生会就晃了吧,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参加这种活动。”于香染回绝李盼盼的邀请,走出茶水间。
李盼盼追出来,“香染,你听我说,我们这次不搞聚餐这一套了,大伙儿说要来点特别的,打算到经理家去开派对呢!”
“到经理家?”
“对啊,经理特别提供场地。你相信吗?”李盼盼兴高采烈地俯向她,眨眨眼,道:“我们经理居然在阳明山有一栋别墅呢,听说还有座游泳池。”
梁以聪有一栋附泳池的别墅?于香染讶异。这倒是新闻,瞧他平常那么低调的样子不像有这样的身家。不过,能让公司特别挖来当他们业务部的主帅,想必他从前也是一等一的业务高手吧!
“还是算了吧!”她摇摇头,“那天是礼拜五,大伙儿一定会闹很晚,我不放心我儿子一个人在家。”严格说来,不算一个人。于香染在心底修正,不过让轩轩跟那个男人单独相处一整晚,她说什么也不放心。
“可是香染……”
“得了吧,盼盼。”一道尖锐的嗓音打断李盼盼,“我看你就别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
“丽丽!”李吩盼惊愕地望向声音来源。
发话的是一位女同事,挺年轻漂亮,平常跟李盼盼交情还算不错,她挑起两道翠眉,一双丹凤眼不善地瞟过于香染。
“经理的生日会又如何?我瞧就算是总经理大寿,也未必请得动香染,人家是大忙人呢,哪有空跟我们这些人穷搅和?”
“丽丽,你别这么说,香染是担心她儿子……”
“谁没有家人?我们部门里十有八九都结婚了。”
“可是她是单亲妈妈……”
“单亲妈妈了不起了?单亲妈妈就能有特权吗?”
“丽丽……”
“算了,盼盼。”于香染阻止欲替她辩护的李吩盼,“别说了。”她环顾四周,看几个在办公室里的同事都朝她投来不赞同的眼光,便知他们都站在丽丽这一边。
树大本来就招风,更何况她还我行我素呢!她习惯了。她自嘲地撇撇唇,也懒得为自己多加辩解,回到座位上,收拾了公文包,提着便往外走,昂首挺胸地承受数道凌厉目光。
来到电梯口,只见梁以聪也正等着电梯,门开启,两人同时踏进,她对他礼貌地一笑,默不作声。
电梯来到一楼,她正准备踏出时,他拉住她手臂,“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她好讶异,“我自己可以……”
“我送你。”他温声坚持,“我有话要跟你说。”
见他神情严肃,于香染只得点头应允,跟着他来到地不停车场,坐上他那辆银白色Lexus。
“你应该想办法改善这情况。”车子开上街道后,梁以聪低声说道。
毋须他解释,于香染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经理刚刚都看到了?”
梁以聪瞥她一眼,“再这样下去,你在公司会完全被孤立。”他皱拢眉。
她早被孤立了。于香染讥诮地扬唇。
“我知道你不在乎人家怎么看你,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难道你真的希望在公司一个朋友也没有?”梁以聪顿了顿,“难道你真的不能拨点时间参加公司的活动吗?”
“经理也知道我的状况……”
“就是知道才劝你。”梁以聪叹口气,“你儿子都七岁大了,不是那种事事要人操烦的小婴儿,就算你不放心他,也可以请邻居代为照顾啊!你虽然是个母亲,也有享受生活的权利,不该这么封闭自己。”
“我没有封闭自己!”她尖锐地反驳,“我很享受我的生活。”
“真的吗?”他深思地瞥她一眼。
他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她?好像她昧着良心说谎似的!“我过得很好。”她一字一句地强调,“我不是封闭自己,我只是不喜欢参加无谓的社交活动。”
“是吗?”梁以聪默然,半晌,哑声开口:“如果我希望你来呢?”
“什么?”于香染一愣。
“我希望你来参加。”他停下车,认真地望向她,“既然是为我办的庆生会,我希望那天能见到你。”
“经理,你……”她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神,太认真了,认真到让她莫名地有点心慌。
“你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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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来吗?”星期六中午,于香染一面从厨房走出来,一面扬声问。
为了让儿子七岁的生日派对尽善尽美,她忙了一早上,在屋里结上五彩缤纷的彩带,插上几瓶娇艳欲滴的鲜花,整治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西式自助餐,又命姚立人到附近有名的西点屋买来一盒精致的巧克力蛋糕,一切准备就绪,却不见儿子请的小客人们登门造访。
“你那些同学会不会迷路了?”她望向姚轩。
他穿着衬衫和吊带短裤,颈上系着蝴蝶结,坐在客厅沙发上,一派俊秀斯文。
于香染走过去,温柔地替儿子抓拢一绺稍稍垂乱的发丝,左右打量了下文质彬彬的儿子,又是骄傲又是欣赏。“要不要打电话问问看?”
姚轩摇头,小脸有些苍白。
事实上,整个早晨他神情一直很紧绷,看着她在家里忙进忙出,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于香染以为他是紧张,因为毕竟这是儿子第一个正式的生日派对,也是第一次邀朋友回家来。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她好笑地点点他的鼻尖,“是不是太紧张了?妈咪倒杯果汁给你喝吧!”
“妈咪,我……”
“你等等,我马上来。我买了你最爱喝的葡萄柚汁哦!”说着,于香染翩然又回到厨房。
姚轩无助地望着她窈窕的背影,一会儿,眸光一转,落向一旁的姚立人。
他正倚着阳台落地窗,垂下脸,近乎懊恼地瞪着身上烫得笔挺的衬衫和西装裤--为了不让儿子丢脸,一早他就在于香染的催促下换上这套衣服,甚至还打了条深蓝色斜纹领带,只是太久没这么穿让他很不自在,不停地拉扯着领带结,好让自己畅快呼吸。
和不听话的领结搏斗了好片刻,他总算察觉儿子投过来的求救视线,剑眉一扬。“怎么啦?”
姚轩没立刻回答,从沙发上跳下,走向他,仰起略显苍白的脸,“你能不能帮帮我?”
姚立人心一动。这还是他们父子重逢后,儿子第一次有求于他呢,他几乎是兴奋地蹲下身,恨不得手上有把长剑,帅气地挥洒,好为儿子屠龙。“什么事?”
“这件事,我一直不敢跟妈咪说……”姚轩绞扭着小子,难以启齿。
“说什么?”姚立人笑望儿子,鼓励他说出来。
“其实我……呃……”姚轩咬着下唇,挣扎许久才轻声道:“没邀请任何人。”
“嗄?”姚立人惊讶。
“我没给同学请帖。”
“你没给?为什么?”
姚轩不语,只是忧郁地望着他,姚立人却忽地懂了,他站起身,若有所思地与儿子对望一会儿后,转过头,迎向正蹙着眉走来的于香染。
“你们说了些什么?”她近似指控地问他,神情满是防备。
姚立人不回答,黑眸中若有所思。
于香染转向姚轩,“轩轩,你告诉妈咪,你刚刚跟他说了什么?”
“我……”她咄咄逼人的口气让姚轩很是慌乱,不禁退后一步。
见儿子逃避的举动,于香染秀眉皱得更紧,正想更进一步追问时,姚立人忽地扯住她手臂。
“我们改变计划吧,亲爱的。”他低下一张俊脸,眼眸如黑夜调皮的星子,闪闪发亮,俊唇弯弯,笑容灿烂到近似无辜。
她一阵眩目,刹那间竟有些喘不过气,“什、什么计划?”
“我们去淡水吧!”他拍拍手,兴致勃勃地提议,“去看夕阳,还可以骑单车,多好玩。”
“去淡水?你搞什么?”她莫名其妙,“等一下轩轩的同学要来……”
“嘘,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拿手指懒洋洋地揪住她柔软的唇,不让她说话,俯望她的俊颜迷人到令她满腔挫折,只想放声尖叫。
“他们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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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吃过午餐,姚立人立即催着母子两人换上轻便的休闲服,自己也换回最爱的牛仔裤:出门后,一行三人搭上公车,又转捷运来到淡水,到站的时候,差下多是下午四点,秋阳的威力减弱了,温和的金光罩落,不觉刺眼,只有一股懒洋洋的暖。
转进淡水历史悠久的老街,三人先是在巷弄里转了一圈,游赏商品琳琅满目的商店,偶尔买一两味小吃,边逛街边品尝。
经过一家年代久远的老铺子,姚立人忽然停下来,“要不要吃铁蛋?轩轩。”
“什么?”姚轩像未曾听闻,困惑地眨眼。
“淡水铁蛋!这么有名的小吃,你不晓得吗?”姚立人颇觉惊奇,转向于香染,“你带儿子来这里玩时,没给他吃过铁蛋吗?”
“我们只来过这里一次。”于香染瞪他,“那时候轩轩还小,我不敢给他乱吃东西。我想他们能把蛋做那么硬,里面说不定有些不好的化学添加物。”
“偶尔吃一颗不会死的。”姚立人啧啧摇头,从小卖铺的老人家手里接过一袋铁蛋后,取出一颗递给姚轩,“你试试看吧,儿子。”
姚轩接过,却不敢动口,瞥了眼站在一旁的于香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