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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汉记(上)  第1页    作者:典心

  楔子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余晖中可见数百名彪形大汉或坐或躺。他们个个高大,全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一同行动时,地面都会战栗。必要时,他们也能无声无息,个个都能以一挡百。

  如今,他们沉默不语。偌大旷野上,只听到某种声音此起彼落。

  咕噜噜——

  咕噜噜——

  他们饿,很饿,非常非常的饿。

  一株参天松树下,坐着一个男人。他有着宽阔的肩膀、厚实的胸膛,以及修长坚实的双腿。五官深刻而英俊,却过于冷硬,剃锐跋扈的浓眉下,是一双凌厉的鹰眼,紧抿的薄唇,像是从来不曾笑过。

  楚狂是他们的领袖,不过,肚子同样空虚。

  他们本是最剽悍的黑衫军,在战场上势如破竹,让北方蛮族闻风丧胆。三年大战,蛮子们看见黑衫军的军旗,就吓得拔腿开溜,有他们出马,就代表战役必胜。

  只是,半年前战争结束,朝廷论功行赏,却忘了犒赏流血流汗的战士们。危机解除,士兵们就失去利用价值。

  楚狂领着黑衫军出生入死,只得了个将军的头衔。他是天生的军人,精通带兵打战、上阵杀敌,却不懂乘机捞点油水。

  如今,仗打完了,军饷也吃完了,他这个将军,流落乡野,穷到连战袍也当了。

  楚狂握紧双拳,浓眉紧拧,坐在树下一动也不动。

  一个男人缓缓踱过来,身穿月牙白衫子,俊美得犹如天仙化人,在一群莽夫间显得格格不入。

  “老大,夏家兄弟们在说这附近的树根都刨光了。”秦不换淡淡说道,嘴角噙着笑,仿佛不受饥饿所苦。

  楚狂抬头,瞪着自个儿的军师看了半晌。

  “再把那封信念一遍。”他下令。

  秦不换挑起眉头,掏出袖中锦盒。盒内有素笺,字迹工整,用的是上好的松香墨、澄心纸。

  “楚兄钧监:

  愚弟方肆,战罢归返南方,身染重病,唯恐不久人世。今有一事挂念,恳请楚兄相助。

  愚弟有一妹,名为舞衣,年已二十三,尚未成亲。愚弟一走,恶人势必染指舞衣与‘浣纱城’。百般考虑下,恳求楚兄南下,与舍妹成亲,了结愚弟一桩心事。随信,附上‘浣纱城’一年营收概括。

  浣纱城  方肆  庚戊年秋  病危于床。”

  秦不换慢条斯理地摺好信笺,对着那叠营收概括吹了声口哨。“这份简册,还真是惊人。”如果简册属实,那“浣纱城”当真是富可敌国。

  楚狂瞪着简册,久久不语。

  “方肆瘦弱,撑不了多久,你要是愿意,最好尽速动身南下。”秦不换提出意见。

  楚狂仍是眉头深锁。

  他想拒绝,不愿“捐躯”,但肚子却持相反意见,发出渴望的鸣叫。该死!他需要银两,而他的部属们也需要粮食。弟兄们跟着他出生入死,毫无怨言,他是首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众人饿死。

  跟饿死乡野相较,娶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倒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夏道仁走过来,饿得手脚无力,后头跟着双胞胎弟弟夏始仁。“烈叔说,这样饿下去不是办法,今晚就杀了他的马来让弟兄们充饥。”

  “不行!”楚狂大吼,声动旷野。马匹等于是军人的性命,绝对不能杀!

  战士们都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他。几百张脸上,都写着大大的“饥饿”两字。情势比人强,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走。”楚狂开口,口吻凶恶。他的情绪,比迎战蛮族时更紧绷。毕竟,被逼着娶一个女人,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

  “去哪里?”夏道仁困惑。

  “南方,浣纱城。”

  “我们去做什么?”啊?要赶去南方?他们很饿呐!

  “成亲。”楚狂冷冷地回答。

  “嗄?谁要成亲?”夏始仁搔搔头,以为老大饿昏头了。

  秦不换拍拍衣角,一派风流俊雅的模样。他笑意不减,对着两兄弟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夏家兄弟嘴巴半开,虽然听见有食物可吃,心花朵朵开,但基于敬爱老大的立场,不免又为他担心。

  “老大,你确定吗?什么样的女人,年过二十三还乏人问津,需要兄长临终托孤,附赠惊人财富当嫁妆?”夏始仁认真地说道,皱着眉头。二十三岁的女人,早该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这方舞衣为何还小姑独处?

  楚狂回头,瞪着两人,一脸阴鸷。

  “说不定,她鼻子上长有瘤。”夏道仁没察觉气氛不对,还提出意见。老天,想想看,一个鼻上长瘤的女人?多可怕!

  楚狂跨开大步走过来,赏给两兄弟一人一拳,接着俐落地翻身上马。

  “拔营!”他吼道,表情仍旧难看。

  数百名的黑衫军,听从楚狂的号令,拔营策马,风驰电掣地奔向南方“浣纱城”,奔向热腾腾的食物。

  也奔向方舞衣。

  第一章

  四季如春的南方,有条浣纱江,江边凿了个浣纱湖,湖边有座浣纱城。

  南方富庶,富在浣纱!

  前几年的战争,北方烽火连天,没有波及南方,倒让经济重心南移。浣纱城经过几代城主经营,城内抽丝、纺丝、卖丝,独占丝绸生意数十年,富甲天下,连朝廷战费拮据时,都要找城主调度。

  如今,继承这大笔财富的,是方舞衣。

  雅致幽静的南方宅院,以粉墙与琉璃瓦筑成,有临水回廊、花圃庭园,及众多水榭院落。

  方家的聚事大堂,镶以雕花窗棂,摆以檀木桌椅。铺着绣毯的主位上,赫然坐着一名年轻女子。

  仔细一看,椅子上坐着的全是女人,在这聚事大堂内做事的,竟没半个男人。

  主位上的方舞衣搁下帐册,眺望远方。日光透过窗棂洒落,让脸儿看来更加粉致,她简直像是由水里淘出来的水人儿,柔若无骨,美若天仙,足以令男人失魂落魄。

  那张妍丽的小脸,第无数次往窗外望去。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丫鬟端着香茗走到门前,屈膝福身。总管徐香挪动富泰身形,伸手接过茶盘,轻声交代了几句。她示意丫鬟退下,亲自伺候聚事大堂内的几个人。

  “来了吗?有消息了吗?”方舞衣迫不及待地问。

  “没有。”徐香头也不抬地回答。

  方舞衣小脸垮下来,失望极了,重新埋首帐册,隐约还可以听见,帐册后方传来懊恼的叹息。

  “你紧张吗?”徐香问道。

  “没有。”紧张?!她怎么可能会紧张——

  徐香走来,把她手中的帐册转了个向。

  “你看反了。”

  “喔。”她小声回答,放开小拳头,掌心在裙上摩擦。她的掌心都是汗水,把帐册弄得脏兮兮。

  柯喜萦瞥过眼来,冷若冰霜的模样,让人生畏。她专司医职,态度冰冷,却救人无数。

  “是你哥哥,把你许配给那人的。”她加强语气,意有所指,睨着把头垂得低低的小女人。

  “我知道、我知道。”方舞衣咕哝着。

  几位阿姨们各司其职,都是娘生前的好友,舞衣出生前,她们就已定居在浣纱城,对她的关怀,不亚于亲娘。

  就因为关心,阿姨们对她的终身大事挑剔得很,从锦盒送出后,她们就每日叨念,念得舞衣耳朵快长茧了。

  “别担心,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舞衣未必要嫁给那位将军。”坐在矮凳上,手握书卷的则是雪姨。她才高八斗,知识渊博,舞衣在她督促下,读遍四书五经。

  舞衣摇头,看着几位阿姨。“不行,这事不能反悔。”

  人死不能复生,对吧?方肆临死托孤,信诺重于一切,总不能等楚狂赶来了,才告诉他,方家打算违背承诺。

  再说,她可不打算反悔。

  “我还是不赞成。”喜姨摇头,表情冰冷。

  “您始终表达得很清楚。”舞衣小声说道,把小脸埋在帐册里。几位阿姨里,喜姨反对得最激烈。

  “好了,让舞衣自个儿作决定。”雪姨说道,口吻不愠不火,拿着朱砂笔,在书册上评批做注。

  “你太宠她了。”

  雪姨微笑,看了舞衣一眼,模样慈蔼温和。

  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又聪明伶俐、善良可人,哪个人能不宠爱?

  徐香倾身倒茶,噤声不语,没有加入争执。女大当嫁,她倒是很高兴,舞衣即将成婚。顺利的话,说不定明年的这时候,宅里已添了个胖娃娃。她可以看在娃娃的分上,接纳陌生的姑爷。

  “啊,我该早些教教你,周公之礼是怎么一回事,省得你新婚夜被吓着。”徐香拿起绢布,擦拭桌面,盯着舞衣直瞧。

  舞衣咬着红唇,粉颊又烫又热,浮上两朵红霞。

  “还不需要吧!”她把头垂得更低,雪嫩的肌肤,险些要印上帐册的墨印子。

  “她早知道了。”雪姨翻开书页,气定神闲地说道。

  哗啦哗啦,几只上好青瓷杯,全跌在地上,香茗洒了一地。

  “知道了?!”喜姨诧异极了。

  这闺房之事,未出嫁的姑娘怎么会知道?虽说舞衣的教养不比一般姑娘,但男女之事,她们可不曾教过她啊!

  “藏书楼里的禁书少了几本。”

  舞衣硬着头皮必须开口,却没有抬头,粉颊正式贴上帐册。

  “唔,未必是我拿的。”她含糊地说道。

  “那我又怎会从你书房里找到一本《闺艳声娇》?莫非是哪个丫鬟诬赖你,才把书搁在书房?”雪姨挑起柳眉。

  徐香皱起眉头。“要找丫鬟们来问问吗?”

  “不,不用了。”舞衣连忙抬头,双手乱摇,脸儿嫣红。这种羞人事儿,还是愈少人知道愈好,不需要找丫鬟们来对质。

  “认罪了?”雪姨问。

  “认了。”她叹气,敌不过雪姨的逼供。

  喜姨的眉头没有松开。

  “你都躲在书房里看那些禁书?”

  “她还懂得夹在《孙子兵法》里,藏得格外仔细。”雪姨说得钜细靡遗。

  数道目光落在舞衣身上,她先是如坐针毡,接着反倒心生不服。

  “男人能看,为什么我不能?”她抬高下颚。

  说她净躲在房里看这些禁书,也言过其实了些,她只是闲来无事,又好奇心作祟,偶尔才翻看个几页。话说回来,书里的那些词儿,也实在太──太──

  艳丽的红云,再度袭上粉颊,想起书里的字句,她偷偷喘了一口气儿。

  “但,你是未出嫁的姑娘啊!”黄花大闺女偷看禁书?这简直是骇人听闻,要是被多事者知道,肯定又要大嚼舌根。

  “未成亲的男人,不也常捧着那些禁书偷瞧?”舞衣压下心中的淡淡羞赧,端起茶杯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啜着茶。

  门外再度传来脚步声,这次慌乱而急促,迅速逼近。

  “小姐、小姐!”两名贴身丫鬟,春步、秋意一前一后地奔进大堂,气喘吁吁,神色惊慌。“来了来了来了。”两人迭声喊道。

  舞衣抛下面面相觑的阿姨们,迎向门口,清澈如秋水的眼儿闪闪发亮。

  “他来了?”她急忙问道。

  来了吗?楚狂终于来了?

  春步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连着喘了几次,却还说不出半句。

  秋意倒先顺过气,抢着开口。

  “不不不,小姐,上门的不是咱们未来的城主,而是盗匪!”

  楚狂还没出现,一群盗匪倒是抢先赶到。

  浣纱城内警钟大作,安逸气氛一扫而空,全城备战。

  舞衣提起绣裙,奔出方府。她一马当先,把两个丫鬟抛在脑后,迅速得像头灵巧的鹿儿。

  “警戒,鸣锣!”她娇喝,奔上城墙,站在墙围上远眺,高处风急,狂风吹得她的衣裙猎猎作响。

  “小姐,匪徒在城北三里外,城门已经尽速关上了。”站哨者通报道,神色凝重。

  舞衣点头,看着城北方向。那儿兵马奔腾,扬起阵阵黄沙。

  天下人都知道浣纱城富庶,在盗匪眼中,这座城等于是只肥羊,一有机会就举兵来犯。

  可恶!她心心念念的人没出现,却来了群碍眼的土匪,这些不识相的家伙,是想坏了她的好心情吗?

  “是哪里的盗匪?”舞衣问道,眯眼看着那些肆无忌惮、逐渐逼近的盗匪。

  “看那打扮,不是山狼。”一个城民说道,手上握着刀,准备应战。城内的居民们,都已学会自保。

  她点头。“今年雨水足,收成也好,是个丰年,山狼不会蠢动,再说,也没听到响箭。”

  站哨者又眺望,转头通报细节。“小姐,是外地来的,几匹马的背上,还盖着军旗。”

  “大概是从北方来的残兵流民,听见方肆的死讯,城里只剩女人,以为有机可乘。”狂风肆卷,舞衣的长发在风中飞扬,美得让人屏息。

  “朝廷也真是的,怎么能放任这些残兵流窜?”春步跟秋意,这会儿才奔上城墙,喘着气说道。

  墙围上风大,她们必须抱在一块儿,才能勉强站好。而舞衣小姐竟然站在最高处,从容镇定,纤细的身子在狂风中,没有丝毫动摇。

  “别议论朝政。”舞衣皱起弯弯的眉,警告地说道。

  历时三年的大战结束,蛮族铩羽而归,士兵们有的回归故里,有的却变成盗匪,在南北四处流窜,成了令人头疼的大问题。

  这些人都是上过战场的,凶残血腥,杀人不眨眼,城内的寻常百姓只怕不是对手。

  “点上烽火。”她喊道。

  “是!”有人领命,将火把投进枯苣中,火焰迅速壮大,即使在白昼也格外显眼。城东三里外的烽火台立刻回应,也点起烽火,向外传递消息。

  “小姐,附近的城主瞧见烽火,自然会派兵来救。”春步说道,想让小姐安心些。但虽然嘴上如此说,看见那些一脸横肉的盗匪,她还是吓得手脚发软。

  舞衣仍是眉头深锁,没有收回视线。

  “最近的锦绣城离这里有五十里,援兵赶到前的这段时间,才是最危险的。”盗匪太过凶狠,城内纵然有护卫队,却也只是稍有训练的寻常百姓,她不能让城民白白送死。“召弓箭手上城墙,把城内的箭都运来。援兵赶到前,不能让半个盗匪入城。”她要把这些盗匪们,全射成刺猬。

  男人们奔走喊叫,城内的人们立刻动员,搬来成捆的箭,往城墙上堆放。

  “小姐,请回府里去。”站哨者喊道,不愿让她暴露在危险下。

  “不,方肆死了,该由我出面,陪着你们守城。”舞衣拒绝,拿起一把弓,跟着众人就定位,拉弓瞄准。

  明知胜算不大,她也要拚上一拚。她方舞衣,可绝不会任盗匪鱼肉。

  “没有道理让女人出面,跟男人一块儿迎敌守城的。”不是怀疑小姐的能力,男人们是担心她的安危,小姐在城民心中,可是一等一的重要。

  “浣纱城的女人可以。”舞衣从容回话,不肯离开,瞄准着盗匪。

  有人还想再劝退,城下却传来吵杂声,兵马杂乱,呼声震天,盗匪们已经来到城门前,数百兵马聚在城下,黑鸦鸦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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