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问了,我也不好隐瞒你。我喜欢的人就是你柳大娘的小叔耿豪,他是李嗣源的御前侍卫队长,李嗣源对他倚重万分。”
耶律檀心听了不禁露出了一丝讶异。“这么说来,你要与他结为连理不是什么难事了。”
“是不难,但现下时局仍是不稳,成了亲后反而更多牵绊,倒不如就这样拖着了。再说,他现在官运亨通,洛阳城里对他心仪的女子大有所在,哪日他若是变了心给人夺了去,我也有一个不需哭得憔悴的理由。”
“柳姨怎这般没自信呢?”
柳姨打起了精神,对她的小公主笑,“唉!不说这些。等你住进大寺以后,找一个机会去大寺的后山上,给你柳娘上个香。”
耶律檀心徐徐地点了头。“这是我这些年来一直想做的事。”
“你们大唐的传家宝你柳娘给你守着好好的,等到时机成熟时再去取吧!”
“吾家已亡,我也改了姓,早已找不到人可将宝传下去了,倒不如就让它待在土里。”
柳姨听了女孩话里的绝望,人也变得莫可奈何起来。“改名异姓是万不得已的事,总有那么一天,你会变回‘李檀心’的。”
耶律檀心觉得那一日难盼到,她不好泼柳姨的冷水,转而想起了她早逝的乳母柳娘,忍不住想探听对方的夫婿是否无恙?“耿玠将军可好?”
“姊夫在姊姊辞世后,就带着毅儿回幽州上谷了。平常跟契丹人小打几场户外野仗,倒也没什么大碍。”
耶律檀心听了心下的愧疚不减反增。“有人因为我的关系从小就没了娘,檀心生来似乎就是要把人拖累的。”
“这是什么话?你是大唐皇帝昭宗的孙女!时势虽然变了,但是你尊贵的公主身分不可抹煞。”
耶律檀心仍是满脸忧愁,“我只是一介樵夫之女,不是大唐公主。”
柳姨马上细声纠正她,“你父亲是我朝最后一位皇帝,洛阳宫变时,在忠贞臣子的保护下,及时逃出朱温的掌控,躲进深山野地,被一位樵夫之女救起,后来与她结为永好,在山中隐居下来,生了两儿一女。
“皇上虽然躲过了朱温的爪牙,却碰上土匪强盗打家劫舍,你母亲与两位兄长不幸身亡,你父亲抱着襁褓中的你逃了出来,流落到街头行乞,后为前朝大学士柳璨所救。柳璨有两个女儿,一个待字闺中,另一个已出阁且当了三年的母亲,正逢儿子要断奶……”
柳姨还未将故事说罢,耶律檀心已泪盈满面,又是那么一句,“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出疹子让柳娘染了疾,她也不会……”
“唉!瞧你一副对不起世人的模样,柳姨就让你好过些。你爹将你带来洛阳时,毅儿已三足岁了,他娘的奶水早已不够他那个壮小子填胃,可是吃奶又没耐心,搞得你柳娘奶涨时痛不欲生,结果是饿肚子的你帮了她一个大忙!”
“柳姨现在这么说,全是为了让檀心好过一些。”
“即便是如此,那也是实情。姊姊过世时,毅儿也五岁了,他的际遇虽值得同情,但朱温父子当皇帝时,全国上下无父少母的小孩,又何止他一人?”
耶律檀心知道柳姨说这一些是希望她别感伤,但看着眼前这个风华已退的女人,她心中装满着感激之情。“要不是你们给予父亲和我庇护的话,我不会在这里享受逸乐。”
柳姨严肃地看着耶律檀心,“现在不是争论谁对你恩重如山的时候。只要记住,你生来就是荣显的,姓李也好,姓耶律也罢,横竖都是当个公主的命。”
“我宁可做一个籍籍无名的人。”耶律檀心无可奈何地笑。
柳姨却不认同耶律檀心天真的想法,“你以为籍籍无名的人就了无牵挂了吗?我恐怕他们的际遇更是身不由主。”
耶律檀心听了柳姨的话后,静思了半晌。
“你这趟到洛阳来,若能凭藉着东丹国王的义女身分,许给当朝皇太子当妃,是再好不过的了……”柳娘见到耶律檀心不以为然地抿住嘴,知道她不希罕,但是,这种事哪由得她这个小女孩作主。
“皇上对东丹国王无条件的礼遇,能持续多久是一件难测的事。你若能于归皇室,东丹国王的处境与立场也能清朗一些。总而言之,你要宽心,别钻牛角尖。而我,也该回膳房了。”
耶律檀心撤去了一脸的任性,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柳姨。“柳姨你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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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豪被皇上指派为耶律倍居家安全的统筹使,大寺便成了耿毅到洛阳的第二个下榻处。
巧得不能再巧的是,他母亲柳氏的坟就安在大寺的后山丛林之间!
他照着耿豪的指示找到了亲娘的坟,看见四周植了各色的牡丹花,四处草地青翠如碧毯,小石碑上不见青苔与杂草,知道有人也跟他与父亲一样惦着娘。
他自然地往亲娘的坟前一跪,开始磕起头来,头每次一倾,他思念娘亲的泪就多洒了两滴,等到记起该摆出给娘的祭品时,他的泪也差不多被风吹干了。
他给母亲倒了茶酒,盛了饭菜放到娘眼前,与娘对饮几盏后才动手用膳,一边嚼菜一边跟娘闲话家常。
“孩儿来到洛阳快一个月了,这些日子都在帮木匠师父们整修大寺、搬运杂物,大寺的正殿里除了佛祖的那一尊石像以外,还真看不出是一座寺庙,实在是师父们的手艺巧,把大寺装点成金碧辉煌的宫殿了……”
隔几天,他又上母亲的坟前禀报近况,“听豪叔说,这个东丹王对大寺的外观不是很满意,宁愿师父们弃繁就简,只要将大寺其余的殿宇照旧样还原,就心满意足了。孩儿这几日就是忙这个,所以没能来看您。”
再过半个月,他简直就是喘着气地说:“娘,孩儿今天没能给您带饭来……啊!真好,有人已来看过您了。”
耿毅见到有人在草地上留下糕点给娘时,露出欣喜的笑来。
他没多揣测究竟是谁这样好心来看娘?也没去留意四下是否还有人逗留?
反而坦率地往地上跪坐下去,跟娘聊起天来了。
“猜猜怎么着?娘可知道这个东丹国王又有了新主张,他希望咱们替他腾出一个干燥的厢房,连连打通,做为他的藏书楼与写字阁。我这几天就走上走下,踩着阶梯搬书练腿力。
“说实话,孩儿这一辈子还没见过像这样成千上万的书,直到把书全搬完,见了藏书楼的全貌后,才体会出脚软的感觉……哇~~好累,娘,容许孩儿小睡一下,孩儿睡饱后,再说一些心事给您听,这心事是有关一个女孩的……孩儿喜欢她,她真是美……可是……孩儿恐怕没那份福气……不行,真困了,睡起来再跟娘说个仔细。”
耿毅在娘亲的身旁躺下后,不到眨眼的功夫就沉沉地睡去了。
大概是搬书过分操累,他整副身子才一着地,四肢便霎时放松,鼻喉之间也发出熟睡的鼾声。
也因此,当耶律檀心提着一只桂篮,从他娘亲坟后的牡丹花丛间钻出来时,他完全没有警觉,仍是如同一截木棍似的躺在地上。
耶律檀心背着耿毅往小径挪了几步,打算趁他熟睡时,溜之大吉。
可是她临走时,回头顾盼了一下,见到日头即将西沉,心里就为他担起几分的忧心。此刻若留他一人躺在那里睡,入夜后,着凉事小,给狼犬碰上,咬去一命事大!
毕竟,这个憨大个儿是她柳娘的亲生子,既然她的恩人柳娘已葬在这一片土下安眠,往后她要报恩的对象就得转到这个憨大个儿身上了。
假若这个憨大个儿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她欠柳娘的哺育之恩何时才能了偿!
通盘想过后,耶律檀心转过身子,蹑手蹑脚地走近,在他身旁跪坐下去,听着他的鼾声,打量他蜷缩的睡姿,脸上也不禁浮现几抹淘气的笑意。
她低身凑近他,对着他的脸颊轻吹几口气。
他抬手挥蝇似的抹了一下鼻头与面颊,继续睡他的。
她憋住笑意,拈了身旁的一叶小草,在他耳垂间轻画了几道。
这回,他的反应大多了。
他弯起肘子护在耳际间,然后半睁着一只睡眼,朝耶律檀心瞪了过来。
耶律檀心一副胸有成竹地坐在原地给他瞧,想着该如何回他的话。
岂料,他眼珠子一转后,便紧阖了起来,继而跟一头冬眠的大熊一样,往旁一翻,继续睡他的。
敢如此藐视她!耶律檀心当下就想把他摇醒,却也及时压抑住莽动,毕竟,他之所以累成这个模样,还不是为了她与义父、义母的安适!
想到这里,她起身探寻周遭,又摘又拔地找来大把牡丹与芍药的叶子,往耿毅的身子轻盖上去。
一层怕是不够暖,她便再加铺第二层,然后守着他发呆。
最后她闲不住,捧着随地捡起的各色牡丹装在篮子里,回到他身侧后,她将一朵盛放的粉牡丹戴在自己头上,其余颜色的则是一片接一片地将花瓣扯下,往耿毅身上洒去。
落花被扯完后,她再度提着篮子去找,不料,再踅回他身边时,他竟然撑起上半身,瞪着一双惺忪的睡眼,迷惑不解地望着她。“姑娘您这是……”
耶律檀心吃了一惊,两臂一松后,怀间的花朵连同篮子全数坠落在地上。
她啥话也没吭,转身就想跑。
“稍慢!”耿毅一跃而起,顾不了为何自己被厚叶与残花所埋,几个箭步地飞奔出去,紧紧揪住了女孩的手。
耿毅这才了解,女孩的实际身高比自己矮得多,甚至不及他的胸膛!
“放开我的手!”耶律檀心急得想挣开,抬手作势要掴他耳光,却是打着提脚往他小腿踹来的主意。
他被踹中,惨哀一声,抱着被袭击的脚筋,跳着直嚷道:“你人虽矮,倒还真是一肚子拐!”
娇贵如宠珠的耶律檀心怎受得住他这样指桑骂槐来着,也逞强地说:“早知你是这般没教养的人,我后悔没趁你睡死时,把你活埋在那堆叶丛里。”
耿毅听了不再跳脚喊疼,他几乎是恐惧万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像是真的相信她会说到做到的模样,忙地松开了她的手,并雪上加霜地往后跳开了几步。
耶律檀心见他把自己当妖女看时,心下气恼不已,对着他咒骂了一句,“大而无当、丢了脑袋的笨牛!”然后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句,扭身便往大寺那头奔去。
耿毅被骂成笨牛,心里自然舒坦不来,心想,枉费自己一片痴心,将她当仙子看,没想到自己在她心中竟贬成牛了。
于是当耿毅回头清理娘的坟,心里还老是惦着一件事,她当真想活埋他吗?!还是……好心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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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细打量四周,瞧见被自己压出一个人形的草地,注意到错落相叠的枝叶与花办,目光随即落在被摔在地上的桂篮。
他上前拾起篮子,走回娘亲坟前,若有所思地看着成百的蚂蚁,一点一点地将糕点瓦解,搬回巢穴里去。
他循线地跟着几只蚂蚁,守在蚁巢外,见到蚂蚁进进出出,没片刻停歇,他总算可以下出一个定论来,会带糕点来祭他亲娘的人,应该不至于狠到将他活埋才是。
但是……她身为一个堂堂东丹国王的义女,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耿毅与她从未正式打过照面,他耿毅的娘再仁慈伟大,对她这位娇贵的公主而言,也该只算是一个孤魂野鬼罢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善事?
只为积阴德吗?
耿毅百思不得其解,但又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告诉自己,“等一个适当的时机再找那女孩问去,顺便将这只桂篮交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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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毅原本以为,即使她贵为公主之尊,既然与她同在一个大寺过日子,要碰上她的机会应该是易如反掌的。
怎知却不是那么简单!
只因为皇上对赞华先生敬重有加,甚至要臣属以天子仪式迎送他迁居宝宁大寺。
这个昔日香火鼎盛的大寺更名为“宝宁”后,可说是“万般宝贝、安宁难得”。
怎么说?
他豪叔指派的卫士已猛勇得不得了,再加上随赞华先生出亡的忠心将领,日以继夜地背着弓箭,横着大刀地挡在大殿外吓人,寺内的一切规矩简直就跟大内一样,戒备森严得折腾人。
像耿毅这样临时被派来打杂的少年郎,皆被一个叫戚总管的老头子招去听训,“你们这些伙计,不得擅自靠近赞华先生与其家眷的住所,否则把你们绑在桩上,饿你们三两天!”
因之,要将提篮物归原主的机会便是微乎其微了。
耿毅自我安慰道:“算了,既然是公主,她肯定不缺这一个桂篮了,”也就放弃见那女孩一面的念头。
随着赞华先生入住大寺,一切也逐渐妥善完备,能用得到耿毅出力的地方也愈来愈少了。
耿毅闲暇日子一多,就想起碧草如茵的燕地,见到了豪叔时,忍不住道:“该是侄儿返乡的时候了。”
“我还没正式将你引见给皇上,怎能这样就回幽州?”
“可侄儿不习惯终日无事可做。”
“既然你这么说,有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就想委任给你。”
“什么差事?”
“原先照顾赞华先生爱驹与骆驼的大叔因为老婆快生了,赞华先生宅心仁厚,放他回乡几个月,我临时找不到可信任的人手,不如你来帮衬一下。”
耿毅生来豁达,没有洛阳世家公子哥儿的骄恣,他只乐得有事可做,可不觉得自己身为节度使之子,去干一个马僮的差事,有何不妥。
直到一个暑气正浓的午后,耿毅才被提醒,世俗人眼里的不妥是怎样的滑稽与可笑。
耿毅刚清理完马厩的马粪,一身污泥臭气未除,娇贵的契丹公主耶律檀心便领着五位大汉现身马厩外。
雷鸣般的嗓门,刮剌剌地在马房前响起,“小子!快帮公主找一匹马来。”
耿毅体贴公主人娇体弱,想了一下,便牵出一匹栗马来。
武士回身看了一下公主。
公主嘴一抿,对耿毅的选择不甚满意,同武士讲了几句契丹土语,“叫那笨牛牵‘迎风’出来。”
武士将话转给他,省略笨牛这一句。“公主想骑‘迎风’,你替她打点一下。”
耿毅知道耶律檀心唤他笨牛,但他不介意,反正洛阳一住三个月,让他了解所谓的王公贵族,出身虽然显赫,但是说话有时粗鄙得比市井駻妇还难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