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兀欲意味深长地评了一句,“皇叔向来不擅于‘谦让’这种事。”
耶律奚底起了话题,当然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咱们同袍多年,你不会连这种趣事都不拿出来分享吧?”
耿毅不知这是喜还是忧,决定在未见到皇上以前,保持缄默。“我得准备进宫的事,等我见过皇上后,咱们再聊吧!”
皇上招耿毅与耶律化里一齐入宫报告作战军实。
韩延徽与张励特别为这一件事找他商谈,希望能藉着这次的惨事扭转契丹统治阶层对汉民的策略。
耶律化里则是受到了契丹本族势力的指点,期望能重振八大部落每况愈下的地位。
在多数契丹大将军们的观念里,攻战后屠城乃天经地义的事,综观汉人战史,汉人这事不仅不遑多让,而且做得比他们还要彻底。那个三国时的诸葛亮,不就屠杀了二十多万的奚族人,以致他们差一点灭种,不得不逃放到其他地方,最后在太祖阿保机英明的征讨下,归顺于辽!
所以耿毅与耶律化里的这一场对质,不仅是针对朔州一役的讨论,更反应出南、北面官,汉与契丹国人不同立场与看法的政争。
辩论到末了,皇上因为耶律化里消耗太多资源与时间,并没赏他任何功勋,但也不罚他屠城这一事。
耿毅很失望,以为耶律德光不打算改变攻战方式。
耶律德光等退朝后,文武百官走得差不多了,才走下殿来,对耿毅解释。“爱将说得有理,燕云已名正言顺地成为我契丹国上的一部分,燕云居民也是朕的子民,朕对他们应当采取怀柔政策,给予他们时间调适。
“但朕不能顾此失彼,朝中有大部分王侯与将军珍惜契丹传统,也需要朕给他们时间改变作战方略。朕已广纳各方建言,会找一个时机对众将下令,行军时,若有扰民、伤禾稼及损租赋等事,会以军法惩办。”
耿毅闻言后,苦郁了半年的脸才焕发转成喜色。“谢皇上!”
耶律德光挑了眉,“朕还没赏你呢!怎谢的那么快。”
“末将无功,不应当再受恩禄。”
“是吗?”耶律德光好奇的问,“听说你为了一个女奴差一点跟李胡单挑,有没有这一回事?”
“有的。”
“你认识那一个女奴?”
耿毅停顿了一下,才说:“末将即使不认识那一个女奴,也是会跟李胡将军单挑的,这是军纪的问题。”
耶律德光这时问了,“她究竟是谁?”
“她是已故东丹王的义女,李檀心。”
耶律德光听了默下作声,片刻才忍不住咧嘴一笑,“想来她是受过朕的皇兄指点,难怪李胡要败给她了。”他收敛住笑容后,寻思片刻,露出了解的神情。“她就是当年靠你相助与张励大人逃亡的女孩?”
“没错。”
“既然讲到上次逃亡那一件事,朕就忍不住问你一句题外话,当年悦云……有没有插手管上这一件事?”
耿毅愣了一下,了解耶律德光心中的顾忌,随口让皇上安心了。“云妃娘娘那时身怀皇子,我没去烦她。”
耶律德光得到答案后,久久都不发声,再说话时已满脸欣然地问,“你想不想要她?”
耿毅被搞胡涂了。“悦云吗?”
“当然不是她。”耶律德光觑了耿毅一眼,“朕已言归正传,谈的是李檀心。”
耿毅思量片刻后,才点头,“当然想,但也想修理她一顿。”
“看来,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只你一个。”
耿毅皱了眉,“会是谁……”他旋即露出了解的模样。“大元帅是吗?”
“还会有谁?”耶律德光对天翻了一个白眼,“他两天前就来跟朕与皇太后要人了。朕没答应,皇太后则是认为得先见过人再谈。你若想得到她,最好带她去见见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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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是不见还好,一见麻烦又大了起来。
檀心入宫谒见述律皇太后的态度,是傲慢得连耿毅都想踹她几脚。
述律皇太后问她的意思,“天下兵马大元帅要你,你怎么说?”
檀心却摆出架子,嫌东嫌西起来,“大元帅好啊!但他脾气躁了一点,也老了一点,女人好像也多了一驼车,不过看在他是皇太弟的份上,我挺愿意跟他的,因为日后准有福气享,可惜啊可惜!他输了我三枝箭,我大概到老都忘不了自己跟了一个窝囊废,连射箭都被女人比下去。”
述律皇太后泛着紫面,忍怒不动气,仅问一句,“若是换作推忠辅圣大将军的话呢?”
“他啊!条件是差了一截,但骑马的样子还算稳,勉强可以接受。”耿毅听她这么说,差点失控地转身掐她脖子。
“既然如此,耿毅,这一个利嘴女孩就是你的了,可是她缺乏教养又无礼,要当推忠辅圣大将军的夫人还差了一截,哀家不同意你迎娶这女奴,但不反对你把女奴留在身边严加管束,至于婚事须门当户对,我建议你不要再拒绝秦国公主。”
出了皇太后的宫殿,两人马上吵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说我骑马的样子勉强能接受?”
“我觉得只要是人骑马,皆是如此的,又不是专门针对你说的。”
“你知不知道你把皇太后气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程度了?”
“到气爆的程度!悦云当年对皇上态度不逊,都没让她气到这个程度,还同意皇上让她从女奴升格为妃。但这一次却连让我娶你都不准了,你知道这意味了什么吗?”
“意味了什么?”
“你的地位就是奴,永远翻不了身。”
檀心冷笑,讽了他一句,“这跟你是耶律德光的家奴一样啊!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耿毅脸色一僵,转身就走。
檀心当下后悔自己口不择言,急忙追在他身后,“抱歉,我不是真有这意思的。”
“省了,我不在乎你的看法。”
“等等……”檀心还想再为自己的坏心眼儿辩解,却被打断了。
“耿将军,请稍留步……”
耿毅和李檀心同时转头望了来人一眼。
对方是一个貌美少盛的女孩,顶多不过十六岁。
檀心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偷偷喜欢一个人,却裹足不前的模样。
“秦国公主福安。”耿毅向对方行了一个礼。
对方红着两颊偷瞄了檀心一眼,然后说:“可否上前一步说话呢?”
耿毅顺从地照公主的意思做,丢下檀心,走上前去。
公主马上取出一个绣着银与金线的紫色绶带给他,“这是我亲手缝制的,希望将军不嫌弃。”
耿毅见公主如此讨好他,自然是感动不已,当下赞许她的手红巧。
公主粉颊通红,喜不自胜的模样像是被灌了几坛迷汤一般,又缠着耿毅聊上了一刻钟,才依依不舍地跟着守候在远端的侍女离去。
耿毅一等公王的人影消失后,回头对檀心念了几句,“看到没,人家多有风范,日后多学着点。”
似在报复他的这几句话,檀心也真的照办了,只不过,受惠的对象是很多人,就除他这个“主人”以外。
连着一个月,檀心做了许多的腰带与匕首套,专门挑年轻的公侯送,并且狐媚地对他们眄秋波,搞得他们意乱神迷,一个接一个地提着金银宝玉来跟他换人,“只要将军肯放人,我什么条件都会给你办妥。”
“是吗?你要这尾狐狸精,我没意见,甚至乐得免费奉送,但是你得先去找这些人问问,看能不能摆平他们!”耿毅将上门求过他的名单递了出去,幸灾乐祸地想,哼!她既然急着当娼妇,他也只好成全她。
弄到后来,多少年轻气盛的贵族为了她的事,身上挨刀、脸上挂了彩。
这还不打紧,明明没有的事,却被她渲染成上京的头条轶闻。
近日来,耿毅注意到大家常常在他背后耳语纷纷,等他一转身后,又都摆了客气的笑脸与他聊国事。
连在路上遇到秦国公主时,对方还会在侍女的坚持下,避开眼去。
最后是耶律德光带了十一岁大的长子耶律述律来找他聊天,下着围棋时,替他解了惑,“朕认识爱将这么多年,看不出你是那种夜夜虐待女奴的主子。”
耿毅登时嘴歪脸绿,忍到耶律德光离去后,才将檀心请来对质,也管不了她贵为大唐的公主身本了,因为她的风度差到让他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你凭什么这样漫天撒谎?”
“这是事实。”
“我何时碰过你了?”他一副鄙夷的模样,好像碰了她会倒楣似的。
“洛阳那一次你敢否认?”
“你还有勇气跟我提那一桩!”耿毅因为那一桩,往后的日子是翻天覆地。他现在想来,对她还是气恼的。“你先是以身相许,误导我以为与你有未来,然后又不告而别地一走了之。”
唉!她也是用心良苦啊!“你有机会说不的。”
“你却不让我有机会得知你当时的打算。”
檀心真想往他的脑袋敲过去。“反正,我当了你的女奴已届满月,你知道我俩都想要,却故意摆清高、装柳下惠,所以对我来说,的确是夜夜受你虐待的。”
“这是什么歪理!”
耿毅为了这事气得离京出走,足足一个月没消没息。
述律皇太后是把耿毅当孙子疼的,见事情已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便派人去把她从耿毅的住所拖了出来,算是许给契丹奚王的智障孙子阿古里当妻。
婚期择日举行。
耿毅回来发现她人已不在时,才痛苦的责备自己不该幼稚地恶作剧,如今自作自受,连皇上也帮不了他的忙。
第九章
奚王的住所不在京城里,而是长年搭在城外山间的连顶帐篷,一方面是习惯使然,另一方面多少是为了阿古里活动量大,密度过稠的空间不适合他的原因。
耿毅在征询过奚王的同意后,造访了阿古里。
契丹国里,能让阿古里认得出来,并记得住名字的人寥寥无几,耿毅便是其中一位,他同时也是契丹国里少数几位肯善待阿古里,并教他耍枪、认字、唱歌、拉拉奚琴等无关战备之事的人。
“阿古里!”耿毅在他的帐外喊了。
阿古里高兴地冲了出来,绕着他跳几圈后,与他拍脸拥抱,然后拉他入帐。
进到帐里,一名女子坐在里端织着布,耿毅不敢去看她,阿古里却将他拉上前,一副要将织布女介绍给他的模样。
耿毅没办法接受她即将嫁给别人的事实,掉头就想走,但被阿古里拉了回来。
阿古里比手画脚一番,告诉耿毅,他自己出去,耿毅留在帐里陪织布女。
耿毅待下了,但是坐立不安极了,他只得两臂环在胸前,轻咳一声,以引檀心的注意力。
耿毅试着从好的角度来看她嫁给阿古里这事。“最起码,你不会再是奴了。”
檀心点点头。
耿毅涩然却真心地说着。“阿古里……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是的,与他相处了一个月,我知道他只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檀心温温的笑了。
耿毅注意到她有一些不同的地方了,“一个月不见,你变了些。”变得温柔平静,不再愤世嫉俗。
“和阿古里过日子很快乐,不必勾心斗角。”
耿毅听了,整个人伤心,好像要被醋淹没,而阿古里的帐篷凑巧就是一个巨型大醋缸。
“那就好,”耿毅苦笑,“他办到我做不到的事了。”
檀心停织了片刻,没说些什么,随后又继续动手忙碌起来。
耿毅静默地闲坐着,聆听从远处传来的奚琴乐音,直觉是奚大王在拉琴,便决定告辞去看他。
他临走前,抑下心中的苦楚,对檀心说道:“人言可畏。你与阿古里拜堂后,我大概不该常来这里看你了。”
“要来与不来,都随你的意思。”
耿毅出帐后,无忧的阿古里也现身。
耿毅对他笑,装了害怕的模样,让阿古里在后面追,两人奔到奚大王的连顶大帐篷后,才整了装,依礼进去造访奚王了。
因为阿古里把耿毅当太阳崇拜,奚王也对耿毅特别敬重与关心。
尽管在国事上两人的立场不同,但私底下,奚王仍三不五时在皇太后与部落联盟族长们的面前,称扬耿毅几句。
奚王搁下了琴,迎耿毅入帐,要人准备酒与菜。
两人谈论国事、畜牧与农作生产的事,意见仍是相左,却尊重双方的立场。
谈到末了,才提起李檀心与阿古里。
奚王先开口,把情况点明。“阿古里说要帮你保护那女孩。”
“那女孩将是他的妻子,跟我无瓜葛。”
“阿古里只是个孩子,他虽然与檀心姑娘同住一帐,但我恐怕他永远都弄不懂‘妻子’是什么意思。”
耿毅不解地望着奚王。
奚王坦白地说:“阿古里和檀心姑娘没有完婚,他只当她是姑姑或姨娘,所以你尽管放心,檀心姑娘在我们这里很安全。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让皇太后对檀心姑娘消气,然后再做打算。”
“可是我真是没办法了,檀心不愿对皇太后低头……”
“她为什么不愿对她低头,你有想过原因吗?”奚王问了。
耿毅点头,“因为东丹王的关系,她曾说过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离弃儿子的母亲更狠心了。”
“如果是这样,你就转告她,奚夫人是我女儿,阿古里是她与东丹王的骨肉,这孩子出生时就痴呆不灵活,照俗例是不能活命的,我们当时都觉得让这孩子一死了之的好。族里有人强烈反对,那就是皇太后,她说这孩子若短命的话,毋须我们动手,老天爷想到时,自然会带他走。”
“奚夫人是大王的女儿?”耿毅露出了讶然的神色。
“是的,最小的一个,最叛逆也最得我疼。她本该嫁给另一个贵族当正妃的,却不顾一切礼教,跟了有家有室的东丹王,成了他的妾,生了阿古里却没有养他的勇气,就把他丢给我们,回头跟东丹王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奚大王对已故东丹王出亡的事有什么看法?”
“只能说大业未定,先王走得太早、太突然,我国当时普众的观念是排斥汉化的,但东丹王一味地主张朝汉化的方向行去,忽略了国人对契丹传统的深厚感情。”
“您当时支持谁呢?”
“我与现存的多数长老一般,是站在当今皇上这边的,虽然我们都知道自己违背了先王的遗命,但没办法,观念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的。”
“怎么说?”
“我们契丹人对领袖的看法与你们汉人的嫡长继任制不同,百年来,只要是流着贤能之者血脉的子嗣,就有继承的法统,谁能证明有真本事,是强者的话,贵族们就会推举拥戴他,相对地,他也不能辜负拥戴他的人,必须把他们的意见纳入治国时的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