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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尽曲  第7页    作者:言妍

  “他伤得严重吗?”她无暇细思,只关切地问。

  “若不严重,我们干嘛费劲拐你?”他一脸诚恳相,“伯岩常说你有一副菩萨心肠,一定会谅解他的所作所为,不会因此而忘了兄妹情分。我总算相信了,连我这陌生人你都抢着当我的姊妹了,更何况是亲哥哥呢!”

  燕姝脸微红地说:“无论伯岩做什么,他永远是我的大哥,你快带我去见他吧!”

  “这下你可是自愿进贼窟的喔!所以,你得帮我应付俞家军的追捕,一切听命于我,你做得到吗?”他问。

  “只要能见我大哥,我什么都愿意做。”燕姝毅然决然的回答。

  哈!王伯岩,你有这么个傻妹妹,是幸或不幸呢?迟风有了人质的“合作”,心安了一半,于是又坐下来继续吃烤肉,并说:“快!填饱肚子后,我们就从东面下山,路很不好走。”

  燕姝转过头来面对他,“我……我吃素,不杀生的……”

  什么?喉间的一块猪肉差点让迟风噎着,这个女人的麻烦怎没完没了呢?他极不高兴地说:“这荒郊野外就只有这些东西,你不吃,就准备饿肚子吧!”

  “我能忍的。”燕姝自昨晚就没吃一口食物,肚子空、人也虚,可她仍说:“我可以吃野菜和野果。”

  “随便你!我向来是打猎或捕鱼,吃肉惯了的,绝不会去爬树摘水果,或婆婆妈妈地采野菜,要吃素你就得靠自己!”迟风没好气地说。

  他起身灭火,处理残馀,看燕姝一副如纸薄般脆弱的模样。哼!依他的经验,人饿到昏时,什么都能下肚,才不管素或荤呢!有时逼到不得已,人肉也会吞,他就不信这王观音能撑多久!

  “走吧,往东,是最能避开俞家军的路。”他扯下两根粗木,给她一根,专打蛇的。

  “为什么往东最好?”她问。

  “因为久无人迹,密林遍布。”他简单的回答。

  燕姝回石屋里拿包袱。心情稳定下来后,她才发现这儿曾是卫所驻扎地,还留着练兵时的石磨锈链,可看出长期废弃后的荒凉。

  匆促间,她拨开人高的芒草,看到一块倾倒的裂碑上,刻有“赤霞”二字,字痕已长出青苔和野草。她微微一愣,有似曾相识之感。

  “那些士兵为何离开呢?”她忍不住问。

  “你的问题真多!”迟风有些不耐,但仍回答,“明朝自朱元璋以来,一下子海禁、一下子弛禁,老百姓也被迫搬来搬去的。东南这种荒废的碉堡可多了,就是海政败坏的结果。”

  燕姝瞪大眼,这贼寇真是目中无朝廷,不但直呼太祖的名讳,还恣意批评朝政,他忘了自己正是败坏的主因吗?

  从昨天到今天,她经历许多,仿佛由妈祖宫里的安全宝座,踏进危险丛林。为了要达成愿望和目标,这个李迟风莫非就是严鹄之后,她所要面对的第二个妖魔?

  第四章

  动心

  云一缟,玉一梭,

  澹澹衫儿薄薄罗,

  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

  帘外芭蕉三两窠,

  夜长人奈何?

  ——李煜·长相思

  迟风是攀桅竿的高手,在碧蓝的大海上,可以远眺陆地或敌船,有时仅仅是好玩,在两竿之间飞荡来去。

  爬树,对他而言太过幼稚,若要爬,也得爬像南海岛上那些一柱擎天的椰子树,才有劲头。

  可他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有钻入树丛,缩头缩脑地采橘子的一天。

  “接好。”他叫着。

  站在树下的燕姝微展着裙,努力的对准目标。

  迟风小心的不让橘子击中她,否则以她目前的状况,不又昏倒一次才怪。

  哼!她还真能忍,又过了一夜,除了喝水外,她坚决不碰荤,但在无止尽地耗体力下,眼眶青黑一团,像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

  他又“飞”到更高的龙眼树上,连拔了好几串。在这崖边,可以更清楚的听见海潮声,海鸟安详地盘旋,一切似乎都很平静。这原不是他预定中的行程,都是被俞家军逼的!

  若他估计得没错,这里是赤霞,向北走是长坑,自十九年前他义父汪直上岸侵扰后,就变成了废墟两座,不再有人烟。

  迟风踢掉一条小蛇,往下看,乱了头发的燕姝仍秀气正经地等着他丢水果。

  够了!如果继续他摘她接,倒真成了在后花园里玩耍的两个无聊女人了!

  迟风跳下来,冷哼一声说:“要不是因为王伯岩,不能让你饿死的话,我才不会做这种蠢事!”

  他一屁股坐在火堆前,大嚼他的烤兔肉。

  那倔强地饿了两天,已然摇摇欲坠的燕姝依旧不理会他的坏脸色说:“既有这些水果,就别吃肉了,杀生总是不好,偶尔吃吃素,也是积德……”

  “闭嘴!从没有人告诉我该吃什么或不该吃什么!”他愤怒地撕下兔腿,故意咬得啧啧作响。

  魔性又发作的人,自然应该敬而远之。

  燕姝把脸转向东方,隐约闻到海洋咸腥的味道。她剥开橘子,尽管饿,仍一口一口慢慢的吞咽,橘子的酸味下到空腹,并不是很舒服。过去两天,没有野蔬果,她就大量喝水,喝到皮肤略为浮肿,这种餐风露宿的日子,她还能忍多久呢?

  忍着胃痛,她忍不住问:“都到海边了,我们快到你所说的那个……无烟岛了吧?”

  迟风专心的啃着骨头,以为他不理睬她时,他又回答:“我不是说过了吗?那得看俞家军的动向,如果没有他们,不出三、五天就到,若他们封锁了海岸……哼!就有得等了。”

  等?燕姝深吸一口气,这可算是一种劫难修行吗?

  他丢下骨头,突然又问:“你和那个俞二公子的交情如何?”

  “什么……交情?我们只是一般世交罢了。”她吞吞吐吐地说。

  “是吗?瞧他找你的那股急劲儿,可不像一般世交。”他无礼地打量她,“你虽然有些瘦弱、有些唠叨,又古怪得可以,但还有几分姿色,只怕俞二公子对你死心塌地,非把你追回不可,那我们就麻烦大了。”

  此刻,燕姝的脸像火般燃烧着,尽管她向来不重视容貌,但毕竟是闺阁女儿,哪受过这种粗鲁待遇?!幸好她曾扮过“观音”,还算见过世面,曾和各色人打交道,所以才能忍住拿橘子砸他的冲动说:“俞家军有比剿寇更重大的任务,哪有闲工夫找我这失踪女子呢?他们很快就会离开的。”

  “剿寇?我不就正好是那个寇吗?”他邪邪地笑说。

  寇?没错!就像她梦中那个随时会开口咬她的狼!

  海寇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传闻遍及海岸地带,什么凶残恐怖的形容都有。但从那把抵在两人之间的刀后,她就变得不怕他了。

  尤其是知道他是伯岩大哥的好友,让她更无法视他为传说中那绿眼红眉的大盗。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虽不友善,但对他的印象一直在改变,在她心中,他并不是初始那个黑黝黝的粗野妖魔了。仔细看,或许他风尘满面,但不失英挺之气;或许粗暴无礼,但有种性情中人的豪爽;或许喜怒无常,但言谈之间,又不经意的流露出他非泛泛的匪类。

  比如昨天,因一场大雨,路无法再走,他们必须在另一个废碉堡过夜。前一晚,燕姝是昏迷的,根本无法去害怕什么事。

  昨晚,她难免有些恐惧,李迟风终究是个陌生男人,而且是恶名昭彰的那一种。她谨慎地缩在一角,他则连话都懒得说,大剌剌就睡在另一头,没两下就沉沉地打起呼来。

  迷迷糊糊的挨到半夜,雨又淅淅沥沥的落下。他躺的地方刚好塌个洞,水将他洒个湿透,但他似无所觉,仍睡得香甜。

  后来燕姝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声叫醒他,“下雨了,你挪进来睡吧!”

  他立刻睁开眼,看见是她,只说:“下雨天,正是我洗澡的时候。”

  说完,他又翻过身去睡,任雨水继续淋在他身上。

  夜深寂,除了细细的雨声,只有自己的心跳。燕姝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为了李迟风。是海上凶险的生活,把他磨练到在雨中也能安然入睡吗?

  是残酷无情的环境,所以造成他这狂放粗野的个性吗?

  那为他的心疼感,一直持续的天亮。如今想来,也不过是“观音”心肠在作祟而已。

  无论如何,当海寇仍是罪大恶极之事,双手沾满了洗不净的血腥。伯岩大哥为人向来有情有义,会走到这一步必是时势所逼。现在闽浙总督胡宗宪受严嵩案的牵连,被押解进京后,自杀身亡,胡家在东南的势力不再,大哥应该可以回家团聚了吧?

  至于李迟风,是伯岩大哥的好友,又为好友赴汤蹈火,必是天良未泯,也应该是能够被劝解的吧?

  燕姝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不再生气,也不再肚子痛了。或许这就是上天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  去感化两个大海盗,劝他们回头是岸。

  他们应该不至于会像陈靖姑收的妖怪那么冥顽不灵吧?

  也许更像妈祖娘娘身旁的“千里眼”和“顺风耳”,被降服后,由害人的,转而变成替天行道的英雄。

  迟风早在她冥想之际醒了,用湿土埋掉柴火,一回头,就看见她神秘的笑容。

  “走吧!海上阴沉沉的,恐怕要下大雷雨了。”他说。

  但燕姝仍微笑着,手里裹的龙眼甚至才吃了一半。

  那一刻,树叶芒草飒飒狂摇。他发现她的沉静不动真是美,如他的第一个印象,仿佛蚌壳里的珍珠、蓝海上的星月、海底的珊瑚,只是那时是隔楼远观,此时近在眼前。

  他按按腰间的金丝笼,也神秘地笑了。

  *  *  *  *  *  *  *

  汹涌的大海,越过沙岩间乱长的树丛若隐若现。燕姝对潮声潮气并不陌生,她的先祖傍海而生,她虽不常看到,但那种天性也流在血液里了。

  强风拂乱了她的发,乌云追逐他们,终于在第一滴雨洒下前到达一座小镇,可靠近一看,全是倒塌倾颓的。

  “怎没有人住呢?”她愣愣地说。

  “人都被我们这种海寇吓跑了!”迟风大言不惭的说:“走,我们到天妃宫躲雨去!”

  天妃宫?燕姝仿佛被什么击中,心浮悬着。

  那蔓草灰尘、四散的小动物、龟裂的石墙泥地,看出已荒圯许久。曾经繁华的庙宇,燕脊瓦顶早塌掉半边,一块木匾孤独的悬吊着,上有模糊的字迹写着“赤霞天妃宫”。

  几个字的相连,唤起燕姝所有的记忆,她惊呼,“赤霞?这里就是赤霞镇?”

  迟风忙着挥去蜘蛛网,没注意到她的反应。依他探险惯的本能,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先防有没有危险的东西,再瞧瞧有没有值钱的宝贝。

  这座残庙可真惨,连神像都被搬走了,破落得极为彻底。

  燕姝却晶亮着双眼,娘生前曾不断的提起赤霞,玉嫂也不时怀念天妃宫。她感动地说:“这果真是我的出生地,没想到会在此种情况下回来!”

  迟风听到她的话,不以为然的说:“你搞错了吧?这赤霞镇早在十九年前就荒废了。”

  “没错,我今年恰好十九岁。”她说。

  “十九岁?那么老了?!”他有些调侃地说。不过,大部分这年龄的姑娘都已婚,她没瞎没跛的,怎么还待字闺中呢?

  燕姝不怕人家说她老姑娘,仍兴奋地说:“十九年前的春天,也就是妈祖娘娘生辰的前几天有倭寇来袭,我娘来不及逃走,就在这香案桌底下生下我。”

  十九年前的妈祖生辰?那不就是他七岁被汪直带走的那场侵扰?事情竟有如此的巧合?

  “呀!那屋梁上应该有燕巢的。”她抬头向上找寻,“我娘说,是燕子的聒噪掩住我的哭声,才没让倭寇发现,保住我们母女的性命,燕子可说是我的大恩人呢!”

  燕子?因此她叫燕姝?他的无烟岛有金丝燕,腰间有金丝笼,他和燕可真有缘啊!这份说不出的微妙牵系也引发了他的好奇心,两三下攀上半朽的梁柱,在光照不足的角落里,果然有燕巢堆垒,春来秋去,年年归返,人散,燕鸟却不散。

  “你说对了,真的有燕子。”迟风也真心开怀的说。

  “一定是妈祖娘娘引我来的!”燕姝笑容满面地说。

  “错了,引你来的是我……”他说话一半,那些呢喃的燕儿展翅飞起,啪啪啪地十来只,把他逼得跳到另一根廊楹,突然,有毛毛的东西窜过他脚下,“他奶奶的,搞什么!”

  猛抬头,由墙的缺口看出去,沉沉阴霾,雨瀑飞织中有一队人马正朝天妃宫而来。迟风征战经验多,一瞄阵容,就知道是来自官府。

  “有人来了!”他如猴子般爬下,拉着燕姝钻到唯一能躲的香案桌底。

  那空间比想像中小,灰尘又厚,她还没坐定,就打了两个喷嚏。

  迟风紧张地说:“拜托你忍耐点,否则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死路?那该只有他吧?若外头的人是俞家军,燕姝一冲出去,不就获救了?不行!他不能冒这种险!

  迟风偷偷的运功想点她的昏穴或死穴,但指尖伸出,想到她这两日已体力不支,倘若真动手,只怕她会承受不住,再也醒不过来……

  “我会忍的。”她轻声回他,并不知他心怀鬼胎。

  一句话,就罢了他的功。他对自己都有些不解,若是别的女人,他才不会有第二个念头,该昏死就昏死,他干嘛在意燕姝的体力,甚至把井交给她?真白痴!

  尽管骂自己,他却已决定不伤害她。这桌底狭窄低矮,迟风手长脚长,屈得难受,便不客气地往她那里伸。他是海寇,从没什么男女之防,舒服就好,结果就成了他由身后抱住她的姿势。

  嗯!她身上的香气又传入鼻间,经过日晒雨淋仍不散,他贪婪地凑近她的颈间。

  但燕姝可难受了!这男人为何老要和她身贴身呢?初次在林间,一切在瞬时,来不及羞怒,这一回,时间却拉得好长,他胸臂结实的肌肉,男人和山林、大海混合的味道,让她心跳加速,盈涨的血气,冲激着她每一寸的感官。

  不曾有过的感觉,竟占满这最危险的时刻!

  有人进入天妃宫,嘈嘈杂杂的,还有盔甲和靴子的摩擦声。迟风更紧张了,手缠住燕姝的纤腰,让她更向他靠近。男人与女人的身形合而为一,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一阵吆喝及移动,有人到香案桌旁,由布幔缝中看,硬皮靴子淌出一摊水。

  “派人四处仔细搜搜,据我所知,赤霞已久无人烟了。”皮靴的主人,声音威严地又说:“平波老弟,你确定盗匪是往这方向来吗?”

  是俞平波!燕姝倒抽一口气,迟风大掌伸来,蒙住她的嘴。男人的手又粗又大,压着她纤小的下巴,她也听到了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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