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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尽曲  第18页    作者:言妍

  “樱子姨。”燕姝平静地招呼。

  “不要叫我姨,背叛的女人最无耻,不配!”她说。

  “樱子夫人。”燕姝改口道:“我没有背叛,我做了我该做的事,仁义俱在。”

  “你还敢提仁义?”樱子握住手,怕自己忍不住会掌她耳光,“你知道你害迟风有多惨吗?他喜欢你,一种从未对别的女人有过的喜欢,甚至可以为你付出他的所有。但你身为他的女人,既不懂忠,也不懂顺,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做事,阴谋别人来陷他于死地……我早告诉过他你没有女德,不是做妻子的人选,他就是不听,差点连命都丢了……”

  樱子说到最后,竟成哽咽。

  燕姝心好酸,但她能解释清楚吗?事情超乎想像地复杂,要怎么开口都难,她只有默默地走向孤崖的十字木架,面对大海,安静的等待她的命运。

  “你晓得吗?”樱子又愤怒地赶上来,“在我们日本,不忠的女人都要被绞死,一根绳子勒颈,很用力的,直到脖子断掉,五官变形为止。”

  燕姝还是很平静,眉头都没皱一下。她为何都不哭不求不分辩,甚至连害怕都没有?樱子还想再说出更残忍的切腹,燕姝却柔柔地开口,“要绞死我吗?拿绳子来吧!”

  突然,一阵刺痛的寒意在她颈边,筋脉血液可感受到那剑锋的锐利,削铁如泥,微一用力,她就会血溅五步,人首分处。

  “迟风!”樱子惊喊。

  燕姝慢慢的转身,白玉簪坠地,乌发长被飞散。霜芒星冷的长剑外,一个略为苍白削瘦的迟风,一身深黑倭服,发亦垂散不系。他的表情比以前更阴郁桀骜,仅仅一个恨字根本无法形容。他右手伸直,长剑指她。

  两人就那么对视着,如泥塑。

  樱子感觉到那强烈的张力,令她几乎无法呼吸,才要动一步,迟风就说:“樱子姨,你走。”

  走!走!那剑可是挥挥似火,杀人不眨眼的呀!樱子半跌地下了孤崖,来到剑圈之外。回头看,不觉又心软,燕姝这秀美娇柔的女子,真要被切斩分尸吗?

  天蔚蓝晴暖,白云舒卷,浪花激石,鸥鸟展翅。

  燕姝微启唇说:“在你杀我之前,我必须说,我不后悔劝你帮助狄岸,也不后悔劝你和戚大人议和,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害你身陷狱中,险些身亡。”

  “哈!险些身亡?我不在乎死,一点都不!我只在乎这样可耻的失败,竟是来自一个女人的欺骗和背叛,我不会饶你的。”他没有咬牙或切齿,只是冷,冷到骨子里。

  “我没有欺骗和背叛。”燕姝非辩解不可,“我完全不知道戚大人监视我、跟踪我,我诚心诚意的要替你们联系,哪晓得也被利用成一颗棋子,我对他们的计划一无所知……”

  “别再说了!我不会再相信你或大明朝廷,什么正义之师、什么观音心肠,全是矫饰虚假。”迟风挥剑,在她颈项的另一侧,“你终于也领略到了吧?你作观音梦,抓我风狼,得万民崇敬,但必要时,万民仍视你如粪土,戚大人也不念你辛苦功劳,将你送到我风狼手中,任我处置。你一定害怕了吧?你有哭嚎、有哀求吗?”

  他说着,眼神阴厉,剑光一闪,直至她的心。

  燕姝觉得浑身热如火焚,冷入霜雪,似病般的颤抖说:“我不哭嚎,也不哀求,你要怎么杀我呢?”

  “我,想像过,我最希望的,”他一字一句的说:“就是将你碎成千千万万段,连骨血都吃进我的肚腹,然后世上不再有燕姝、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欺骗和出卖!”

  进他肚腹,不也同时化入他的五脏六腑吗?一种未曾有过的动情,封观音、迎妈祖或立功救民都无法有的快乐充满在心头,超越一切理性可说的,是生死无怨的相许、是月圆潮满,不能真实去捉摸斗量的爱情,她终于能体会了。

  “你杀吧!如果能解你的恨。”她雪白的脸上始终有一丝红润,“只求你,我是你剑下的最后一人,我死后,不要再去伤天下苍生,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她闭上的睫毛如丝,颊上润红如霞。

  迟风持剑的手开始流汗,额头唇角皆是被内力逼出的细细水珠,乍看之下仿佛比要被杀的人还孱弱。他能在这里,以剑指她的心站上一辈子吗?这么一来,他们的爱恨,不恍若化为海上礁石吗?

  无烟岛上十来个人分别站着,都屏气凝神。

  倏地,蓝天轻掠过一抹黑影,一群翦翅的金丝燕优雅的飞过。春天了,它们欢愉地回来筑巢,孕育新的生命,人人都不禁受到吸引,望向那悦耳的啁啾。

  燕儿,曾指引她生的燕儿,如今也来指引她死……

  燕姝忽然双手握住剑锋,往自己的心脏刺进……但迟风的动作极快,想把剑抽开挑离,但仍然太慢,只见她的指尖有殷红流出,胸前也被血淹漫漫……

  “不——”迟风疯狂地叫出,人倾向前。

  金丝燕忽儿转个方向,往海洋而去,燕姝也随着它们冲飞南方,意欲升天,人却跌落孤崖,掉落万顷碧波间。

  所有的人都愣愕住了,摔了一大跤的迟风也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只白鞋。毫不犹疑的,他也翻身入大海,人没入那滚滚的白浪中。

  “燕姝——”呼喊皆化成气泡。

  不急,他深谙水性;不急,她不可能离开他的掌握;不急,他不可能再失去她!迟风翻转如蛟龙游鱼,在水面上及礁石海草间,但……怎么会没有呢?!

  他急了,一跃到极远处,脚几乎抽筋。蓦地,他看到船底板,还有混乱划的桨,在水色蒙蒙中,又一蹬出了水,真是一条船,船上有人,还有一片沾血的白衣裳。

  “燕姝——”他尽全力的破浪向前,一下便抓到船舷,她果然在里,紧闭着双眸,胸口的红散开,仿佛已死亡。

  “走开!走开!不准你碰我妹妹!”王伯岩的木桨用力打过来,他已在无烟孤崖下守了一夜,只等燕姝人落下,活得成就救,活不成也能带回家埋葬,他又吼着打着。

  “她是我的,燕姝是我的!”迟风激动地说。他是在水里长大的,没两三下就爬上船。人战加海浪,船颠簸不已,王伯岩的经验少,立刻就被推入大海中。

  迟风抱着燕姝,那身躯极凉,他心慌的凑近她的嘴想逼出她她体内的水,不管背后的木桨没头没脑地直攻击着他。

  有了!他感觉到她的气息,也同时感觉到眼里的泪。他拥紧她,将她埋入自己的怀中,永不愿再放开。

  看到风狼在哭,王伯岩以为妹妹已回天乏术,打得更用力了,“你害死她了!你害死她了!她可没有对不起你呀!你这他娘养的混蛋!”

  “我没有要她死,从不……我只是要她回到我身边而已……”迟风仅低低的重复着,“只是如此而已……”

  风狼的一干兄弟,早已游入海中,迅速集结在一起,有人将船推回无烟岛,有人则共同抬着已经嘶声竭力的王伯岩。

  那群金丝燕划过吞海的金色太阳,由白云的深处又飞回来。这一次,它们乖乖的、规矩的,鱼贯低翔进入岛北方的岩洞,呢呢喃喃地专心筑巢,不再嬉闹。

  *  *  *  *  *  *  *

  黑皮少年学采珠,手把生犀照盐水……

  有人在远方唱着,美丽的山崖水湄,有个梳双髻的女孩子蹲着,水面有虹彩,潆徊涵碧,她笑着、等着。

  黑皮少年泅游水中,双脚灵活的踢动着,敲开蚌壳,取出珍珠,钻出水面,一脸笑,递给女孩。

  可小女孩却摇摇头哭了,变成燕姝;而黑皮少年烦忧顿生,愁结着眉,成了迟风……

  燕姝一直处在虚实不分的世界中,手掌的伤是皮肉,胸前的伤因力道不够,也只有浅浅一道,最主要是险些溺毙,加上刺激太大,才会陷入长长的昏迷中。

  无烟岛上的人又多了起来,来来去去,大都是送汤药,和忙碌的金丝燕交织,成为热闹景象。

  一日清晨,雾岚尚遮着天光,燕姝醒来,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被褥舒服,石屋虽简陋,却也干净清爽。向左望,那儿睡着一个人,浓眉峻鼻,胡碴微生,她不禁研究起来。

  他总是不顾礼教,认定她为家人,倚了她从不生分,这情意竟让她死后的魂魄,第一个来寻他吗?他快乐吗?

  忽然,他的黑瞳对上她的明眸,手伸到她的脸庞,竟是暖热真实的,她惊异极了,“我不是死了吗?”

  迟风看她一会儿说:“死了吗?我也不知道,反正死活我们总是在一起。”

  燕姝坐直身,想弄清来龙去脉,手上的伤反覆审视,海潮浪花的顶灭感逐渐忆起,“我没有随燕子走吗?”

  “我不许,我统统都抓回来了。”他顿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我终于了解严鹄那种错愕了,当你拿着剑刺向自己时,任何人都拿你没辙。”

  “这不是你要的吗?你那么恨我。”她想起从前。

  “我要的?你或许从来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他自嘲地说:“我并不想反严,也不希罕总督,一切都是为你而做。没错,我曾相信你的背叛,也恨透了你,但与其让恨远在天边,纠心扯骨地痛,还不如将恨带到身旁,日夜折磨,也比什么都空好。”

  “甚至想把我碎尸万段,吃进你肚腹里?”她提及这段话,仍有那激动澎湃感。

  他也感觉到那克制不了的情,紧紧地拥她入怀说:“你很清楚我不会杀你,即使我站成了石头也下不了手。欺骗也好、背叛也好,绝不饶你也好,我都认了,谁教我把命都托付给你呢?”

  “我并没有背叛和欺骗。”她推开他正色的说。

  “你大哥什么都说了,是我错怪你了。”他说。

  “我大哥?他也到无烟岛了?”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迟风将她落海后的种种,及昏迷七日的事简述一遍。见燕姝愣了好一会儿,他又说:“你的‘风里观音’已成为过去,你只能跟着我,你会难过或遗憾吗?”

  “不会,不再当‘风里观音’,我还松一口气呢,”燕姝有感地说:“我最近才觉得,皇上御赐的观音像诅咒和牢笼……其实,我也说不上来,直到我到了大海上,才明白世间也有许多自在无拘的地方,比如东番女子,真是有意思极了。”

  “我还等着带你绕东番一周,我猜它像是一颗甘薯,你想和我去吗?”他期盼地问。

  “你让‘风狼’消失,你去哪儿我都相随。”她说。

  迟风瞪着她,眼里隐隐又浮现出不羁的倔强神色。

  燕姝干脆提醒他,“你樱子姨说过,我不忠不顺,要娶我为妻,你必须考虑清楚。”

  “不忠不顺也好,我……”他蓦地止住,似才发现自己说什么。

  “你也认了?”她替他接下去,并泛起甜美的笑容。

  天更亮了,燕鸟竞啼,海浪哗哗。猛然,屋外的“阿奴”睡醒,开口就叫:“杀又拉拉!阿你的头!”

  “我一直没问过,阿奴常常喊的这两句倭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燕殊问。

  “两年来,你终于感兴趣了?”迟风快活地说:“杀又拉拉是‘再会’,阿你的头是‘谢谢’,是倭人民间的用语。”

  阿奴仿佛听到有人在谈它,伸展着鲜红翠绿的羽毛,在窗口亮个相,呱叫一声。

  燕姝有所感地说:“告诉我阿奴的故事好吗?”

  “阿奴是一个佛朗基传教士由暹逻带来送给杉山藩主,藩主再转送我的。传教士是什么?哦!是一种西洋宗教,说他们的教主为众民钉上十字架,以后你到澳门会碰到。”燕姝对这教主很好奇,迟风难免要解释一下,却只简单的说:“总之,八年前我义父遭难,船沉时,阿奴被胡宗宪占为己有。后来听说到了严世蕃女婿袁应枢手上,等胡宗宪一倒,又归还我啦!”

  “小小的阿奴竟能在仕宦豪门中穿梭自如,太厉害啦!”她笑着说。

  “没错,它看尽一切,却不必承受一切,也算是它的幸运。”迟风说。

  阿奴扑两下翅膀,又在窗前摇尾巴,那天真笨拙的模样令人发噱。它当然没意识到自己和嘉靖的三位观音都巧妙地有过关联,其中一位,还为它认真地写过一篇“鹦鹉赋”,将它比成碧海珊瑚……

  鸡啼数声,樱子习惯性地起来梳妆,再打理一群汉子的整日生活。当她走到小庙前,东海日出煌煌,粉红霞光漫天,而巨岩上,是迟风背着尚无力行走的燕姝,正一起欣赏着朝阳,沐浴着三月的温煦,缱绻相依,如将比翼双飞。

  不忠亦不顺,燕姝仍不如平户女子般令她满意,但无法否认的,全天下也只有燕姝能制得住迟风的狂浪野性。

  而且,凭良心说,他们的确是她见过最美丽的一对人儿。

  尾声

  泪湿干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

  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觊。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

  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毛滂·情分飞

  闽地某地方县志,在嘉靖四十四年处,有一页写着——

  王燕姝,福建浦口人,明嘉靖二十三年三月十五日生。生时翔燕云集,吉天庇佑。秉性聪颖明慧,独有异志,愿效天妃临水二神,救世济人为职。一年寇乱猖獗,自请赴海降魔镇邪,不数月海疆大平,荒茫沧浪,燕姝不复得归,年二十一岁。

  没错,就在燕姝“赴海不归”这一年,闽广多年的倭寇之乱平息。唯戚继光不死心,一意想找回失踪的燕姝;但朝廷不喜欢长征大海,两年后,遣调戚继光到北方打俺答,从此,他再也没有回闽广,成为一生憾事。

  其实,当时海洋也逐渐产生大变化。日本战国时代结束,倭人不再四散,全由丰臣秀吉掌控。而西洋各国,在葡萄牙之后,西班牙、荷兰和英国的舰队也驶至东亚,攻城掠地,发展武力殖民贸易。

  在海洋如火如荼的争霸战中,唯有封建明朝仍无所觉,行“海禁”政策,坚守“海上为不征之地”。于是,有心大海如迟风者,只能凭一己之力,为汉人在海疆打下一片生存天地。

  无奈在朝廷眼中,他都仅是非法的海盗头子而已。

  迟风助杉山藩主夺政权失败后,带着妻子燕姝辗转各岛屿,夫妇俩都极受南洋华人的敬重。年纪渐长,有落叶归根之感,方悄悄遁回闽地,在赤霞、长坑一带起厝隐居,行踪神秘。

  燕姝育有两公子、一千金,都是大海的儿女,她每到一处,必不忘宣扬妈祖慈悲济世的信仰,并广建天妃宫。

  两公子承父志,曾计划垦殖日本、东番和吕宋列岛,至孙辈与郑芝龙交好,为结拜兄弟,且互通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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