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冰嘶喊的比她更大声。“我最最最喜欢钢琴——”接着弹了莫札特的“土耳其进行曲”。
忘我的两人浑不知,不仅仅是在楼上等候学生的钢琴老师好奇地下了楼来,就连行经乐器行的行人也忍不住停下脚步,站在门外观看,但不一会儿又走进乐器行里好听个过瘾。结果小小的室内聚集了愈来愈多的人,所有的目光都看着开放式橱窗里的钢琴和弹钢琴的人。
每个走进来的人都在听见有趣活泼的琴声时,或微笑,或会心一笑,或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终于惊动了乐器行的老板。他刚接获密报,从外头赶回来,错愕地看着涌进他店里的人群。
“我最喜欢最喜欢最喜欢最喜欢钢琴了——”郎彩再度嘶声大喊。
“我最喜欢钢琴N次方。”
“我最喜欢钢琴N次方的N次方。”
“我是N次方的N次方加一。”
两个人互瞪着对方好半晌,极其突然地,两人不约而同地抢着坐到琴凳上,双手也摆上琴键卡位——结果,一人抢到了一半的钢琴和一半的琴凳。
哈哈大笑后,两人相视一笑。
“贝加摩组曲。”他说。
“好。”
郎彩一点头,两人一人弹着和弦,一人负责主旋律。四手联弹地弹了这组本来并非为了四手联弹而写的钢琴曲。
当组曲的最后一首“巴斯比埃舞曲”在明快的尾音下结束时,他们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
而现场爆出的热烈掌声则令两人错愕地回到现实世界来。
“糟了,玩得太过头了。”她无声地用唇语道。
江云冰也发现了。“如今只有一计。”
“嗯。”郑重地点点头。
两个人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越过重重人群,镇走地走向大门。
而后——跑啊!
走为上策。
两个人一路跑一路笑。完全不知道被他们留在身后的人们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一个七岁爱哭闹的小男孩拉着他母亲的手说:“钢琴好好玩,我想要学钢琴了。”
他的母亲感动得差点喷出泪来。他的钢琴老师也是感激不尽。
而乐器行老板则困惑地和店员讨论着,究竟是谁想出了这个点子,请人来橱窗里当活广告的?
郎彩与江云冰直直跑过了三条街才停下来,两人边喘边笑,最后还笑到没力的跌坐在人行道上,肩靠着肩。
久久,郎彩才回过气来。“啊,我最喜欢钢琴了。”
“我也是。”
“真的?”她从他背后爬到他面前来。“最喜欢?”
“最最喜欢。”他嘴角还挂着先前的笑意。
“你开心吗?”
“很开心。”
郎彩温柔了眼神,摸着他的脸说:“那么要永远记住这种心情喔,永远永远不要忘了钢琴是用来喜欢的,不是用来绝望的,要记住这种喜欢的心情喔。”
江云冰怔楞住,错愕地看着郎彩的脸,心里听进了她的话。
钢琴是用来喜欢的!
曾几何时,他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突如其来的,他的眼眶控制不住地溢出泪来。
郎彩被他吓到了。“别这么感动啊,安东尼。”
他怔怔地摸了一掌心的湿意,微笑道:“你知道吗?你的钢琴和我爸爸的钢琴有点像,每次一听到你的钢琴,我就会忍不住想起我很小的时候,他弹给我听的那些曲子,每一首听起来都好快乐,好令人开心,我爸……他也经常提醒我:真正好的钢琴应该会带给人幸福,而不是带给人悲伤,即使是悲伤的曲子令人听了落泪,也是满足的泪……可是我都忘记了,直到刚刚才又想起来。我一直想要弹得比他好,但是我反而连自己的钢琴都弹不好了……彩,你早知道的,是吧。”
郎彩只是微笑地道:“我只知道,刚刚,你弹得比谁都好。”
他不由得大笑出声。“典型的护短。”
“没错。”郎彩笑道:“我就是喜欢护短。所以爱上我的人都会很幸福喔。”
他虽然没有回答,以助长她的气焰。然而他明白她说的确是事实。
爱她的人,会很幸福。
因为她总是全心全意地来回报那份爱。如同他所感受到那样。
“不许喜欢上别人。”他,我性本酷地丢下一句。
“知道知道。”她巴上他的背。“只喜欢你可以吧。”
“本来就该要这样。”
“是喔是喔……”哈哈!
别看他们嘻嘻哈哈,他们,可是很认真的呢。
无比无比的认真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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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开学了!
终于……
郎彩欢天喜地的一一拥抱过两个多月没见的各路朋友,惹得她的安东尼在心里大吃飞醋又不敢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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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四“蓝屋”的钢琴之夜,老板特地提醒郎彩“今晚”千万不可“过度陶醉”,请尽早放大家回去休息。郎彩答应了,果然在十一点钟准时结束了今晚的演奏。
却没料到,她才盖上琴盖,餐厅的电灯突然啪地一声暗了下来,接着耳边就传来一阵好大声的响炮声。
再一眨眼光影,一条条的彩带便已经黏在了她的头发上。
“Happy Birthday!”一个点着蜡烛的蛋糕,从门口那边飘了进来。
“有人生日啊……”郎彩重新打开琴盖,双手一弹,却是一首结婚进行曲,嘴边挂着搞笑的上扬弧度,却没想到那蛋糕最后的降落地点竟是——
她自己的面前!
电灯又被打开了。
她看见了好几张熟到不能再熟的脸孔。她的大学好友,以及蓝屋的老板和员工。
“是我生日?!”是今天吗?今天是几号啊?
“不然还会是谁。”啧!就知道她会忘记。
这不是郎彩第一次过生日,却是第一次被这么多朋友包围,她觉得自己好像幸福得快要死掉了。
刘宗奇捧着蛋糕,笑嘻嘻地道:“寿星,许个愿吧!”
“没问题。”郎彩开心地数着插在蛋糕上的蜡烛。一根、两根、三根……耶?“怎么只有二十根?”
“只有二十根?”龚千雅气得想踹去买蛋糕的猪头。
负责准备蛋糕的刘宗奇困惑地道:“不对吗?彩今年不是二十岁吗?”同样刚升上大三,大家应该都是同一级的吧。
郎彩微笑地宣布:“错了,我起码有二十一岁了。”可能还要更老一些,因为她的生日是登记成在圣安娜之家门口被发现的那一天啊。
所有人——除了龚千雅,全部都呆住了。
眼神缓缓地栘向江云冰。“哇,又是一对姐弟恋喽。”
孔令维“友善”地搭住死党的肩。“欢迎加入‘金交椅’俱乐部。”秦宝蓁立刻偷捏了他一把。
刘宗奇抖瑟地看着龚千雅问:“你不会也是个姐姐吧?”论起年纪,他还是四个男生里最“幼齿”的呢。
“笑话。”她才不回答这种幼稚的问题。
现场人仰马翻,只有江云冰提醒她:“蜡烛快熄了,快许愿吧。”
郎彩点点头,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许起愿来。“第一个愿望,我希望自己青春美丽——”
“唉,实在不怎么高明……”作梦也想不到郎彩会许这种愿。来点新鲜的吧。
“第二个愿望,希望我能有电脑般超强的记忆力,让我不管过了多少年,都还能记得像今晚这样美丽的晚上。”
这个愿望就有点伤感了。再来咧?
郎彩一点不拖泥带水。“第三个愿望——”视线在众人之中寻找着,直到找到他的目光。她忽而神秘一笑。“保密。”然后在大伙儿的抗议下一口气吹熄了蜡烛。
她没有不切实际到向上帝祈求永远,因为她深深明白,永恒往往只存在于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只有把握现在的人才能看到。
许多年后,郎彩回想起这段往事,才发现,原来她许的愿望,每一个都实现了。
第十章
“喂,先说好喔,我的老师他真的真的很奇怪喔。所以你看到他的时候绝对不要太惊讶。”
“怎么样的奇怪法?鼻子尖尖的,胡子翘翘的,还拿着根钓竿?”
郎彩瞪他一眼。“拜托,那是波尔先生好不好。我老师才不是那种奇怪法。他可是个美男子呢。”
“美男子?”江云冰不太相信地道:“可从你的描述里,我怎么感觉他好像是一个很诡异的老头子?”
“会吗?他是有点怪没错,幽默感也有点异于常人……”
“你知道吗?”他伸手按了公车的下车铃。“是下一站下车没错吧?”
“嗯。”郎彩蹦蹦跳跳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知道什么啊?”
“其实你形容的那位很奇怪的老师,跟你给我的感觉很像耶。”还不仅只是一点点像而已。事实上,他怀疑郎彩个性会这么怪,极有可能是被她的钢琴老师教坏的。教育真是人格养成里不可轻忽的一环啊。
“哪里像了?”郎彩大叫着跳下公车。“我跟他才不像!”
“见了面就知道了。”顿了顿,他回过头问:“你有跟他说会带人拜访他吗?”
“不用说。”她笑。“他不会介意的,”
“希望如此。”还是不太放心。但他的确很想见见这位把郎彩教得这么好的钢琴老师。
几个拐弯转角后,郎彩道:“到了。”
冬末时,郎彩接到讯息,知道她的钢琴老师从巴黎回来,立刻拉了亲亲男友跳上捷运,再转乘公车,奔往淡水小巷里的这栋平凡的白色小屋。
从屋外看不出来主人在不在家。郎彩从背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拿起其中一根,打开了白屋大门。
屋里很静,不像有人在的样子。
江云冰有些拘谨地跟着郎彩走进屋里,而郎彩则已踢掉鞋子,丢开背包,在迷宫似的小屋里左转右拐,直奔屋里唯一的一台钢琴所在——
“哇,亲爱的,想死你了!”一见到钢琴,她便立刻飞扑上去。江云冰立刻知道那就是郎彩口中那台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的钢琴。
钢琴就放在一扇落地窗前,窗帘拉开了一半,午后的阳光透了进来。窗外则是淡水河,水波在光线的折射下,在黑亮的琴身上映照出粼粼波光。
同样是出自著名厂史坦威的钢琴,其实外型看起来都大同小异。音色大多也是相近的,只有极好的耳力才能分辨得出两台同厂钢琴间的细微差异。
郎彩已经掀开琴盖,固定好顶盖和支撑架了。她坐在磨旧了的琴凳上,眼神愉快地看着他说:“安东尼,我弹我最心爱的钢琴给你听。”
江云冰走了过去,却在看见雕刻在琴身侧面的英文缩写时,楞了一下。
J·C……
他走到钢琴旁边,伸手抚摸着那在岁月的善待下依然可以辨认的刻痕。这是……
“安东尼,你怎么了?”
“这是……”他猛地抬头看着郎彩关切的眼神。“这台钢琴是我妈妈的钢琴!”不会错的,爸爸钢琴上的英文缩写是S·K,妈妈的则是J·C,两台钢琴的型号一样,他不会认错。只是妈妈车祸后,一气之下将她的钢琴卖给了中古商,J·C的下落自此成谜,他再怎么样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它……
“呃?”
“彩,你的老师是……”
“到了也不先打声招呼,还是一样没礼貌啊,丫头。”一个宏亮的声音在玄关处响起。
郎彩转头看向右后方,眼神为之一亮。“哈罗,雪金老师。我以为你不在呀。”
雪金老师?!江云冰的肩膀为之一僵。
“我在睡午觉好不好,你不知道老人家都喜欢睡午觉的吗?”纪雪金慢吞吞的从玄关处走了过来,最先现身的是一双拖鞋,其次是一头乱糟糟,黑里夹着银丝的发,最后才是那双带着挑衅与诙谐的眼睛。
只不过那双眼睛在看见站在郎彩身边的年轻男人时,带着笑意的脸猛然一震。
“小冰……”纪雪金有些沙哑地喊了一声。
江云冰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这么多年没见面,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一点儿也没变,只除了黑发上增添了几丝银丝。然而他却已经从孩童长成大人了,他这个缺席的父亲怎么还有办法认出他?
父子俩隔着几公尺的距离遥遥相望着。
老师认识安东尼吗?郎彩看了看纪雪金,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江云冰。但仍然找不到他们的相似之处——除了都是美男子以外。
所有曾经听过的故事在她脑中迅速地排列组合起来。啊,有了!
仿佛过了一千年那么久,江云冰才开口道:“好久不见了,爸爸。”
“爸爸?!”郎彩诧异地掩住嘴。原来不是前世失散的忠狗与主人啊。
看来安东尼比较像妈妈喔。要不然说他们是父子,可能没人会相信喔。
纪雪金尴尬地笑笑。“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他还没准备好见儿子啊。
“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不回家?”江云冰抖着声问。
纪雪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儿子的问题。
当年江蔷霓把他赶出家门后,他为了找回江蔷霓的钢琴,从台北一路追到台南,后来又从国内追到国外,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国内,最后终于在一所孤儿院里找到江蔷霓那台被转了好几手的钢琴。
他原先希望江蔷霓气愤的心情能平复下来,然而随着时间过去,情况只是更糟。在他能弹琴的时候,她不能。他们在钢琴上的默契已经变成了过去式。江蔷霓一看见他心理就不舒服,因为那场车祸发生时,他正是驾驶那辆车的人。结果他毫发无伤,江蔷霓却得终止她的钢琴家生涯。她把钢琴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她认为,不能弹钢琴的她,就不是完整的她了。
他们无法再在一起生活。他只好离开家,远远地看着他们母子俩,无法接近。
然而他从没错过儿子的任何一场比赛。当他看着江蔷霓把江云冰教得那样好,看着他站在国际舞台上发光发亮时,他深深地为儿子感到骄傲。但是他无法靠近他。
纪雪金向来能言善道,但在儿子面前,所有的幽默感和口才全都不见了。他能跟他儿子说,他这个老爸是被他妈妈一脚踢出来的吗?
“你知不知道……妈妈每天都在想你?”他抚着钢琴侧面那两个英文缩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蔷霓……想他?儿子也想他?纪雪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这么说,他们是原谅他喽?正要上前给儿子一个大大的拥抱,谁知江云冰又道:
“我真恨你。”
然后,纪雪金就僵成了一尊化石,才要张开的手臂又垂了下来。
“小冰,实在是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