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孟家的家风,采眉许给夏家,好坏皆是夏家的人。怀川死了,仍是她丈夫;夏家衰败了,仍是她的归宿。
采眉没有怨,这是她自幼所受的教育,烈女不嫁二夫,她不会有任何勉强或抗拒。
但也有另一种小小的声音传箸,说夏家犯了大罪,若采眉要解除婚约,再媒配他姓,乡里应无苛责之理。
但这意见传到了采眉耳里,她立刻板起脸来拂袖而去,意即她不做这种不仁不义之事,没有人能玷辱她的名节。
孟思佑大大地赞美女儿,说她不愧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且说是孟家祖上积善,先有个德容,再有个采眉,使妇德懿行能流芳百世。
采眉觉得自己即将成为一尊塑像,光滑冷凝,但内心呢?她每次独处,就恍如心在淌血,又隐隐作痛。没有人能相信她是真正为怀川而悲伤,因为两人根本不曾见过面,守的不过是一个道德名义而已!但……真是如此吗?
都错了!她可是拥有他低沉好听又正义十足的声音呢!在她的想像中,他聪明又英伟,总有一天会为娶她而来。如今梦碎了,英雄死了,所有的少女情思都成空,她怎不为他哭,为自己哭呢?
但她谁都不能说,一切都有固定的礼仪,连悲伤也是。
她轻叹一口气,取铜签做暗号,楼上的绳子很快地动了三下。
白色麻鞋移至楼顶,采眉还未推门,门已打开。
德容仍着素黑袍子,对着她说:“你今天就要去祭拜夏公子,是不是?”
“是的。”采眉轻声说:“夏家的送葬队伍已到大湖,爹和娘都会陪我过去。”
“你真的决定要到绍兴去守节吗?”德容问。
“我夏家还有婆婆和小姑,她们孤苦无依,我自当侍奉。”采眉严肃的说。
“好志气!”德容露出了难得的微笑,“等你小姑嫁人,你婆婆百年之后,你就回来和我一起守,我们再为你盖楝楼,名字我都想好,就叫‘贞义楼’。到时,孟氏‘双贞’必得朝廷重视,我们的荣誉可比状元呀!”
“我不会辜负姑姑的期望的。”采眉说。
德容走到窗前,在天光下,她的脸更白得没有血色。仿佛思考什么,她回身直盯着采眉说:“老实说,守节并不容易,比士子的‘十年寒窗’还困苦艰辛。古人有说就曾说,‘死节易,守节难’,岁岁年年,有时不如一死还干脆些。”
采眉惊异地抬起头说:“姑姑不是曾说过,这种日子很快乐,不必再仰仗男人的鼻息而活吗?”
“没错,你不必再忍受男人的粗暴,娶妾后的冷落、生育的痛苦,还有婆家的各种苛求。”德容严肃的说:“但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所以,难怪大家要说‘寡妇们前是非多’。你明白我为什么二十年不下楼了吗?因为我不愿招惹任何是非,只有用禁闭方法,让已不再属于我的容颜和年华老去。”
“我会谨记姑姑的教训,到了夏家,也尽量足不出户,守住本分,不会令孟家蒙羞。”采眉说。
德容走过来,抬起她的下巴仔细审视着,“我有些怕……因为你是这么年轻,又有着美貌,守节对丑的、老的女子而言可简单得多了。”
“姑姑是要我毁掉容貌吗?”采眉问。
“我没那么疯狂,也相信你的意志和品行,只是有时候,只能用‘熬’字形容。”德容走到通内室的深蓝色布帘前,“你过来。”
采眉走过去。掀起帘子,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神秘的房间,里面的摆设更少,就一张简朴的床、浅灰色的被褥,比较特别的是角落的纺织木架。
“我除了读经、打坐和写字外,就是织布,在规律的机杼声中,时光过得最快。”德容由柜子上取来一个陶罐,“这是我婆家一个守寡的老婶婆给我的,里面有一百个铜钱,长夜漫漫,若无法入眠,就将铜钱洒在地上,再一一捡起,捡完了,人自然疲累,就能睡着了,我现在转送给你。”
采眉不太懂,“有必要吗?”
“到时你会感谢我的。有的人家穷,没有铜钱,就用豆子,等到了我这年纪,就不需要了。”德容说:“我们守节女子不同于常人,有自己的世界和方法,也有自己的哀乐和期待。最重要的,心不可以再动,要如古井水,誓不起波澜。”
“我明白了,谢谢姑姑。”采眉接过陶罐,心想,是离开的时候了,但她又几番踌躇。
“有什么问题吗?”德容问。
“嗯!姑姑……你会思念姑丈吗?”采眉嚅嗫地说。
“我不思念他,又思念谁呢?”德容并没有生气,“他是我唯一的男人,也是盖起贞姜楼的原因。采眉,你没看过夏公子,所以害怕吗?”
采眉摇摇头。她并不害怕,至少她可以爱一个声音、思念一个声音,甚至是一段自我幻想的情怀。
她的白色麻鞋,又缓缓地踏下了楼。
十八岁……德容自送着采眉,十八岁,那正是自己守寡的年龄,寂寞会吃人,但一切都是为了远大的理想。
有人守功名、有人守富贵、有人守忠义、有人守道德……有守才会有为,而她小小一介女子,尽心守的是节烈,德容常觉得,自己是可与男子齐名,排入伟人之列了。
* * * * * * *
三具棺木停驻在大湖边的一座小庙,由北到南,夏家人都十分低调,深怕连安葬送灵都要受到干扰。
然而,夏家父子为边塞百姓请命,却遭奸臣所害,忠义闻名天下。棺木一入江北、江南地区,就有许多微服的新知故友来探望,那些不得其门而入的,就在庙外留一柱香和一些纸钱、牲果。
采眉是乘船而来,一身缟素。
“依礼俗,你要跪爬,再扑棺痛哭,哭你未婚夫英年早逝、哭你自己的命薄,必须一生孤独。”吕氏在女儿耳旁提醒,表情悲戚。
采眉不知道自己是否哭得出来,她向来是个大家闺秀,声音不曾大声过,更没有公开嚎哭的经验。
渡口就在庙的后门,孟家一行人到时,已有夏家宗族人前来迎接。
三具棺木并列,前面各放着牌位和香炉。采眉还没有看清楚,吕氏就小声地说:“跪下,大哭。”
每双眼睛都直瞪着她,事关她的名节,也是她演的第一个戏码。于是,采眉俯在团蒲上,微一抬头,就看到了“夏怀川”三个字,还有一把牛首纹柄的剑,剑鞘上结着一个红色的梅花荷包。
那是他的遗物吗?竟与剑相随?如此说来,这两年来,她心里念着他,而他随身带着她的绣品,也表示他对她的牵挂吗?
以荷包为凭,人亡仍在,赌旧物,勾起了采眉所有的伤心。她失声痛哭,千斛泪、万斛泪,不知从何而来,由天上哭到黄泉,一旁的人听了,也无不跟着低泣,尤其是丧夫又丧子的卢氏,又再一次哭昏过去。
“儿呀!可以了,你婆婆已经受不住了。”吕氏扶着采眉说。
不!不!采眉仍止不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悲痛,但大家都不明白,是因为那个荷包,他们两年来偷偷地交心,虽不曾见面,却仍有情有义,终究是夏情流露呀!
在泪眼模糊中!她看见自己亲手写的挽联由梁上垂挂而下——
君壮士心未酬,即遭天妒,驾羽鹤而西归,何其无辜,竟使忠义埋君,听黄泉魂,声声悲切。
妾芳华待字,却令虚度,难结发而两散,何其命苦,竟使姻缘误我,看画采燕,双双情绝。
白纸飘如带……不!写得不够好,那时的心情还不够真,为的也只是自己的命。
到此刻,才有为怀川的感觉,但咫尺却是天涯。她活着,他却是死去的人,尸骨将寒,唯有哭声相送。
无缘至此,又岂是一个梅花荷包能道尽的呢?
第三章
追魂
君壮士心未酬,
即遭天妒,
驾羽鹤而西归,
何其无辜,
竟使忠义埋君,
听黄泉魂,
声声悲切。
嘉靖四十年,岁次辛酉,冬。
永寿宫大火,缭绕的灰烟在西方天空弥漫成一片!与雪夜凝重的气息相互纠扰着。
怀川随着郭谏臣往南门逃逸,原本宁静的北京城因为这场突发的火灾,人声鼎沸有如白昼,也破坏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在怡春院没有挟持成严世蕃,自己反倒差点入网的事,令怀川十分沮丧。幸好任之峻出手相救,以严家女婿的身分阻挡了锦衣卫的搜索,才让他有脱逃的机会。
去年秋天在淳化一别后,任之峻果然中了进士、娶了娇妻,只可惜这娇妻是严嵩的女儿,富贵中带着杀气,祸福仍是个未定数。
而他自己呢?真如浮萍般失去了根,流浪的日子更似一条不归路,看不见尽头。若没有家变,他或者是另一个任之峻,得功名、娶美眷,但……诸事无常,功名美眷就表示好吗?看多少人在黄金屋及颜如玉后,只落得杀头的下场……
混乱中,他们沿着暗黑的巷弄避开守城兵马,来到一个排水的地下渠道,一个仅供容身的小孔道。
“你的运气还不算太坏,平日这儿也有侍卫的,大概都救火去了。”郭谏臣说:“而且,现在是隆冬时分,你不必泡在污水里,只要小心冰封路滑就好。”
“我会注意的,多谢了!”怀川对与他在少林寺一同练过武的老友说。
不宜久留,也不宜话别,他一说完,就立刻钻进黑洞中,另一头将是冻结的护城河。
过去的一年,他有大半的时间躲在安徽一个叫鼓溪的小山谷中,一方面藉着歹谷里的草药治疗身上酷刑后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方面抚平内心的创痛,昨死今生,整个人脱胎换骨,以达复仇之目的。
他活着是个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出山谷时,他发下重誓,不除魏顺及严家不倒的一日,他绝对不恢复原名,诸天诸地为盟证!
于是,他成了留胡髭、戴草笠的江湖人土狄岸。 要杀魏顺容易,秋天时,魏顺在回边塞的途中嚣张扰民,并无防备,当人头落地时,双眼直突,还以为自己看到的刺客是从阎王殿来的索命鬼。
总督被刺是件大案子,而官府却误判为白莲教滋事,往地方上侦查,使得怀川顺利的潜回北京城。
不过,要对付严家父子可困难多了,甚至想接近也得花上一番功夫,因为严家树敌太多,警备森严,试着要除奸的人都没有成功过。
在朝有内阁次辅徐阶,在野有义士王世贞。
王世贞于夏家父子在保田遇难后,愤而上京,展开一连串的计划。当他看到还活生生的怀川时,那惊喜自是不用说,两人激动得如亲兄弟般地抱头痛哭。
隔世再相逢,就不免谈到江南的消息。王世贞一一叙述怀川母亲如何扶柩南归,地方父老如何悼念,还有孟采眉如何进夏家未婚守寡,妇德为众人所褒扬等等。
怀川顿时哑口无言。他不该意外的,不是吗?采眉生于国子监祭酒之家,受孔孟之礼薰陶!守节是她的第二生命,她又怎能不顺服呢?
想起那精致美丽的梅花荷包,所有的情怀已然消失,他内心里只剩下怜悯。最后,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王世贞瞪他一眼,“这是你唯一能说的吗?她可是你的妻子哩!”
“妻子又怎么样?有家对我们这种人而言反而是种拖累,只能当作没有。”怀川说。
王世贞想反驳,但他自己的妻儿、老母不也在故乡长久不见了吗?终于,他叹口气说:“老弟,你才不过二十二岁,心境竟同我一样老了,无奈呀!”
没错,江湖岁月催人老!
以前的夏怀川有父荫庇护,率直热情、一身傲骨,人生的目标就是有朝能进天子堂,除尽天下的恶人,怀着满腔的仁义理想。
如今的狄岸,热情已褪、零丁独行,藐视仁义高调,能让他安身立命的,只有“复仇”二字。
情义既然淡如水,生命亦轻如烟,连对远方的母亲和妹妹都无法承担思念,更何况是没有见过面的采眉呢?
地道终于穿过,上了护城河,西方的烟火依然可见。
怀川以飞快的脚程趁天尚未亮时回到荒僻的野店,和衣倒头就睡。望着垂裂的梁壁、躺着霉腐的枕被,他不禁自嘲,真是十足的天涯浪客,彻底的粗野与落魄呵!
今天有缘遇已入翰林院的任之峻,不由得感慨生死富贵一线间,那个曾英姿焕发、相貌堂堂的夏怀川,更像是戚戚然地恍如隔世了。
* * * * * * *
怀川在一阵拍门声中醒来,他机警地握住手里的剑,“是谁?”
“我,王世贞。”门外人说。
怀川立刻打开门。王世贞闪了进来,他那模样真的很惨,脸皮浮肿、眼布红丝,颊上还有一大片青影,八成是几天几夜没有睡的结果。
“又熬夜写书了?”怀川问。
“没办法,严世蕃那混蛋天天在催我的‘金瓶梅’,他看出了淫心,像吃了春药般欲罢不能。我呢?早是西门庆、晚是潘金莲,硬给它挤出灵感来,振笔直书,连宫中的大火也阻止不了我。”王世贞发完牢骚后,放下当早点的芝麻饼和豆汁,小声说:“看到大火,我就想,完啦-.救人一定又不成功了。”
他们这次要救的,是受洪炳之案影响的人。洪炳是他们志士会的一员,有一身好武功,自愿去取严嵩父子的命。他在严府乔装卧底了数个月,好不容易才得到严世蕃的信任!再趁左右无人时一举擒住这奸贼。
可严世蕃亦经验老道,假装哀求着写遗书,但谁想得到他手里的毛笔竟成为暗器射中洪炳,让洪炳成为阶下囚,当然,也连累了一些无辜之人。
“本来是有机会的,但偏偏起了那场大火。幸亏是任之峻帮忙,否则我也入大牢了。”怀川无奈的说:“看来,挟持或暗杀的策略都不是可行之道,要救洪炳他们,似乎不可能了。”
“有了那场大火,洪炳他们反而安全,因为严嵩忙着应付皇上,大概有一阵子管不到刑部的事了。”王世贞咬一口芝麻饼说:“我在想……”
“王大哥又有什么好计谋了?”怀川急促的问。
王世贞站起身将窗子关紧,并把炭火拨热一些,又走了两步才说:“记得很久以前,先父和我有过一段争执。先父为官保守,认为要革新政风,除去奸党,就是不断地上疏直谏,直到皇上能接受为止。”
“这根本行不通,看那些直谏者的下场多凄惨就知道了!你我的父亲不也都因此丧命,我们不也都因此有家归不得吗?”怀川激动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