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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空曲  第17页    作者:言妍

  而贞姜与贞义之间,真有个封闭的浮桥接通。

  天呀!孟家早迫不及待的替她筑好闭关一生的楼,想着两座贞节牌坊、盼着发扬懿德,而她回报的竟是离家私奔,与男人纠葛不清,她霎时觉得好对不起父母,更不敢想像大姑姑的打击有多大。

  德容的丫环说:“姑奶奶请三姑娘到贞义楼去。”

  上了贞义楼,不就表示永远不能下楼吗?采眉惊慌着,但私毫没有选择的馀地,只有一阶一阶地被逼着往前走。

  贞义楼的长梯一式的光滑陡斜,梯顶的房门一式的厚重。打开门,她倒抽了一口气,窗桌椅几,无不仿照大姑姑的贞姜楼,也有着寡妇式的素净冷清。

  她突然有种窒息感,从来不知道这里的天地如此黑窄沉压,容不下活物的死寂。当门关上时,她人一震……不!她不要留在这个地方,怀川还活着,正等着她!

  她用手堵住一声呜咽。怀川也好、狄岸也好,她一辈子只想和他双宿双飞,永不分离啊!什么三从四德、懿行淑范、贞节牌坊,都不如他一个深情款款的眼神,不如他一句温柔爱怜的话语……那是冰冷石碑和宽暖胸膛之别呀!

  她甚至宁可伤痕累累地和他被绑在大木板上,下有急川、天飞枭鹰,两岸人喊奸夫淫妇,如此死去,也比这黑压压的贞烈大牢好,至少还有共赴黄泉一条路可行……。

  她跪倒在地上,不愿去看四壁,或触碰任何东西。

  然后,浮桥传来脚步声,有如擂鼓的心跳。采眉又咬紧牙,坚强地站起来,面对走来的德容,不变的白肤、严髻和玄袍,一如三年前春天的最后一次见面,只不过,人更瘦削,神情更冰冷。

  采眉被她注视得心里发毛,主动说:“大姑姑,采眉有负深恩,您教训吧!”

  “做了男人的浑物,碰了你怕脏。”德容语调尖硬的说。

  采眉不再开口,两人沉默的对峙着,气氛凝重如巨石般随时会压得人粉身碎骨。倏地,德容快步走来,双手猛力地掐住采眉的脖子,怒骂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羞耻事?你忘了我是怎么辛辛苦苦地教你吗?我教你贞烈是女人的生命,名誉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也教你守节不易,要熬、要忍,为什么你就走了邪门歪道?你就受不了男人的诱惑,非要当男人奴隶?不能守节,不如一死,百岁干净!”

  采眉喘不过气来,猛力的大咳,泪水被逼出眼眶。她知道大姑姑一怒之下!说不定真的会缢死她,然后抬出尸身,随便抛到乱葬岗上,成为无名无姓的淫乱女子。一夜之间,她孟采眉消失于人世,江南风雨依旧,流水呜咽,但芳踪已渺。

  不!她不能死,有太多事尚未澄清!采眉挣扎着想逃脱那窒息的桂桔,结果又是一阵剧烈咳喘,眼前已黑……

  忽地,德容又放开她,大哭说:“为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媒配婚嫁是女人的命,你会碰到恶公婆、恶丈夫、恶小姑,做牛做马偿不完;但夫死守节是我们的运,如果做得好,是我们的福,封诰牌坊,比婚礼还热闹好呀!你有这机会,为何不把握?为何要败德败行,毁掉我的梦想呢?”

  采眉觉得手足发软,头昏脑胀,她不曾见冷静的大姑姑嚎啕失态过,晓得她是真的伤透了心,忙跪爬过去说:“大姑姑,我没有败德败行,真的没有!你们以为我替怀川守寡,可我也没有,因为怀川根本没死,他化名狄岸,逃开朝廷的捕杀,暗中为父弟报仇。我身为妻子,能不跟他去吗?只是事关重大,我必须隐瞒,我绝对没做过对不起夏家和孟家的事,求你相信我!”

  德容停止狂乱,直视她,又回到冰冷,久久才说:“你还要编故事吗?我告诉你,不管怀川死了没有,你犯了家规就要受惩。我可以饶你不死,但你不许再想或提起任何一个男人的名字,而且永远不可离开这贞义楼!”

  采眉很清楚大姑姑向来说话算话,地位崇高,孟家女眷的命运都可取决于她,不得违逆。

  德容不再理会采眉,转身一步步由浮桥走回贞姜楼。

  采眉的脑袋中一片空白,只能喃喃的喊着怀川的名字,有时,出口的是狄岸。只是,这个时候,他又在哪里呢?

  *  *  *  *  *  *  *

  终于入了南直隶的辖区,怀川浑身汗流浃背,神情狂乱焦虑,胯下一匹疲惫的马,虽已跑了数天数夜,但他依然不停,直到马嘶嘶不肯定,他才不得不休息。

  不过,他做的事,也只是塞个口粮、换匹马,再继续往南京奔驰。他急,恨不得自己有翅膀,只因他不知道孟家人会怎么对采眉,好怕她会捱不过那可怕的指责。

  “官爷,你还没给钱哪!”马店的人喊他。

  怀川根本有听没有见,眼睛仅有前面长长的路。那马贩见他一脸凶野,有点强盗样,也不敢真的追上去!被换了一匹没剩几口气的马,就算他倒楣吧!

  十多天前,怀川还在南昌和众将兵、志士深入沼湖区找出罗龙文的踪迹,确定他会往袁州,走入他们的陷井。

  很高兴的,王世贞也由京师赶来,想凑这最后的热闹,当他看到怀川手里拿着那把流空剑时,不禁瞪大眼说:“咦?这名剑不是夏家藏的吗?你会有,表示你去过绍兴了?”

  “是夏怀川公子的遗孀亲自送来的。”旁边有人应答,“她此刻人在杏坊寨。”

  王世贞最知怀川的新旧事,趁无人时,他小声的问:“那遗孀不就是孟姑娘吗?她晓得你是谁吗?”

  怀川摇摇头,“她只当我是怀川的朋友。”

  “好小子,你真能忍,都不动心吗?”王世贞笑说。

  怀川仍是否认,一脸的冷峻,虽然心里其实有着其他的念头。

  隔两日,南昌的任务完成,他们又赶回杏坊寨,着手袁州抓逆贼的最后准备。

  他一进寨,最想见的人就是采眉,但她不在视野之内。接着是各路英雄大会,忙到夜深才好不容易有歇息的机会。

  挡掉洪欣无休止的问题,一转身,燕娘就拉住他说:“采眉走了,被孟家的人带回南京了。”

  他不肯相信,还搜到她房里去,但已人去楼空。

  什么时候的事?孟家怎么知道她人不在竹塘?怎么找到杏坊寨的?为何不早知会他?她走前说了哪些话……自家变以来,他已养成坚毅冷静的个性,甚至母亲去世时,他仍然稳住自己,没让更大的悲伤击溃。

  但此刻的他却心慌意乱,仿佛一下子失去重心,惶惶不知所措。

  “江南盛传她和你私奔的事,我好担心她。”燕娘说。

  “她说大事不可误,千万不要到南京找她,并要你以流空剑为夏家复仇。”沙平补充道。

  私奔?那可是生死大罪,孟家尤其不会饶恕。他这一徇私情,就真害了她啊!听她的话,恍若诀别,又像一种无言的谅解。

  怀川忽然觉得,一直以来,他实在欠她太多,又岂是完成志业所能弥补的?万一孟家真以她不守妇道论罪,她求救无门,受不住刑罚……天哪!他又岂能独活?

  怀川急急地去叫醒已半睡的王世贞,“流空剑交给你,当正义达成时,别忘了我这一剑!”他并且把采眉的事说了一遍。

  王世贞说:“可……可是你多年来不就等这一刻吗?岂可为一个女人放弃?”

  “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爱的妻子。”怀川激动的说:“当年我可以为沙平和燕娘反抗习俗,争取相守的自由,今日我怎能任采眉葬于习俗中,断了我们应有的未来?严家事我该做的都做了,功劳归你享,我完全不在乎!”

  是的,报了仇而失去采眉,剩他零仃一人,又有何意义?

  “好小子,还骗我说你不动心!”王世贞无奈地摇头。

  动心,一直都动心的,从看到荷包上那几朵梅、那秀气的提词后,那股香就隐隐地牵引着他的心,不曾断去。

  只是……只是不知梅香依旧否……

  怀川又是一天一夜的没有休息,像疯子似的来到南京孟家,那一身的落魄,半如乞丐,人人回避。

  他由马背上跳下,猛拍孟家的大门,引起众人围观,窃窃私语。

  “我是狄岸,要见你们家三姑娘!”怀川告诉门房。

  狄岸?孟家大乱成一团,这小子也真大胆,自己送上门来,这不是存心找死吗?

  “剑,我的剑呢?”孟思佑卷袖持衣,一反平日的稳重吼叫道:“我非一剑劈死那个混蛋不可!”

  孟家人都聚集在中庭,只见几个奴仆跌滚进来,然后,一个脏得有够可以的人冲入,挺着高壮的身材,以炯炯的目光瞪视着每个人。

  他一见到孟思佑,立刻跪下来说:“孟大人,可还记得我?”

  孟思佑一剑正要砍下,又陡地往后踉跄几步,仿佛见了鬼似的对吕氏说:“我……我眼没有花吧?还是我来到阴曹地府见阎王了?”

  吕氏也见过病榻上的怀川,喃喃地说:“天呀!采眉说得没有错,狄岸是……事情怎么会这样?”

  一切都太不寻常,也太不可告人,他们嘱咐众人闭嘴,忙带着怀川到书房,从头细细问起,包括这几年的飘泊。

  “采眉她还好吗?你们没有罚她吧?”这是怀川最想知道的。

  “如果你是怀川,那她的委屈可就受多了。”吕氏仍无法相信,抹着泪说:“她现在被关在贞义楼内,已经十日了,全由她大姑姑管着,我们完全见不着面。”

  这位大姑姑就是南京著名的节妇,怀川曾经听过。

  “一旦到我们大姑奶奶的手里,谁也插不了手。”孟思佑叹息着说:“采眉口口声声说你是怀川,我们只当她疯了,没有人认真。谁晓得世道会如此离奇,棺木都下葬的人竟会活生生的出现?!”

  怀川再一愣,采眉早就知他的真实身分了?他蓦地像被打了一拳般,她是何时发现这个秘密的?竹塘吗?

  不!母亲亡故前,她仍视他为敌人,态度十分排拒,而母亲病重时,他有几次真情流露,她都以为他是伪装的,也仍是一脸寒霜。

  直到巧倩出嫁后,她突然带流空剑到客栈来找他,以削发为尼作要胁,强迫他带她到江西。是呀!必定是巧倩透露的,所以,采眉整个改变,对他温和亲切许多,虽然有时语带辛讽不屑,想来不过是怨慰,要拿他出出气罢了。

  这半年在杏坊寨,他真像玩偶似的被她耍得团团转呵!

  “世伯,我想带采眉走。”他勇敢地提出要求。

  “呃……虽然她是拜过你们夏家祖先,算你的媳妇。”孟思佑迟疑地说:“但以你的情况,冤情未白,身分未恢复,不是反倒拖累采眉吗?”

  “你该喊我们爹娘的。”吕氏提醒他,“我倒赞成采眉跟怀川走,她在大姑奶奶那儿,我怕她熬不了多久……”

  “可大姑奶奶不放她出来,我们能怎么办呢?”孟思佑说。

  那个守节的女子真有如此大的能耐吗?怀川看着岳父母藏不住的忧色,不懂他们话中不确定的忧惧。

  *  *  *  *  *  *  *

  怀川第一眼看到贞姜楼和贞义楼,就被那两栋楼宇的相似吓住,都是灰扑扑、黑压压的,像林中两只伏踞的怪兽,吼叫着生人莫近。

  德容的婢女走过来说:“大姑奶奶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你们请回吧!”

  “你告诉大姑奶奶,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三姑娘是清白的,我们都冤枉她了。”吕氏说。

  “大姑奶奶连楼梯都不许我们上。”婢女说。

  “让我们的人直接到贞义楼去带采眉下楼来不就成了吗?”怀川有武功,楼顶救人的招世就有好几招,易如反掌。

  “使不得!如果来硬的,大姑奶奶说不定会绝食或自焚,她以前试过,脾气非常刚烈。”吕氏说。

  “她巴不得求仁而得仁,但我们就落下个逼死节妇的罪名,千万不能用强硬手段。”孟思佑也道。

  碰到一个视死如归的人最无奈,在江湖拚斗中也是一样。但怀川绝不能忍受采眉在一壁之隔,他却摸不着、看不到,要眼睁睁地任由她死灭。

  于是,他用丹田发声,以宏亮的嗓音大喊,“采眉,我是怀川,你的丈夫怀川,由杏坊寨来带你回家了。你听到了没有?采眉,再也没有隐瞒,再也没有相见不相认,你是我的妻子,你早就明白,从来没有跟错人,更不是私逃。你不属于贞义楼,请大姑姑放你下楼吧!”

  是梦吗?还是楼中无日夜,她已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采眉跪爬在地上,德容洒下两百个铜钱,滚在各处,要她一一捡起,两个时辰后,一一点清,又丢下两百颗黄豆。她继续爬,膝盖已破皮,但不找全,是不能休息吃饭的。

  “所谓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的目的就是要除去你的欲望,人无欲才能刚,刚才能八方不动,成大理想。”德容冷冷地说:“你太软弱、太多杂念、太为外物所驭,是贪痴个性,若不除病根,便主淫荡,将入阿鼻地狱!”

  采眉很努力地捡,不敢怠慢,生怕大姑姑又分派她更难更苦的工作。她也尽量不要有杂念,但怎么会有怀川的声音?还那样清楚,就仿佛在楼外而已,不可能的,一定是幻觉,怀川早该赴袁州,因为朝廷的官兵十一月会来,如今该属“大雪”节气了吧?

  她将一颗颗黄豆放入手心,但怀川的叫喊一直不断。

  德容终于发火了,“是谁在大声吵闹,扰我清静?!”

  “大姑姑也听见了?那真的是怀川罗!”采眉兴奋地站起来,仔细分辨他的话,笑容回到她的脸上,“瞧!我没有骗您吧!狄岸就是怀川,我的丈夫呀!我没有对不起孟家,也不需要贞义楼,大姑姑,求您放了我吧?”

  “不!你的丈夫已死,你是个寡妇,明白吗?寡妇的身分永远不变,寡妇不许再嫁,你早就没有丈夫了!”德容瞪着她,端丽的脸上有一种可怕的神态。

  采眉往后退一步,发现德容眼内的疯狂,连忙奔向有窗洞的地方大喊,“怀川,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德容蒙住她的嘴,用力拉青竹筒的绳子,立刻有一个婢女上来。德容命令道:“叫外面的人住嘴,否则我就放火烧楼,让他叫个痛快!”

  她也同时放掉采眉,那已收集的一百六十颗黄豆又滚散一地。德容说:“再捡一次!你也不许再喊,明白吗?”

  屋外安静了,屋内也沉默了,但采眉可以感觉到怀川仍在楼下,以心和她对话着。

  他说,他再也不会离弃她,让她一个人孤独老死。

  *  *  *  *  *  *  *

  细雪飘洒,替竹林被上一层银粉,而贞姜楼和贞义楼也像覆上一件白衣,丑陋的黑隐去,有了皑皑的晶莹,显露出异样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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