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日子他巳习以为常,在塞北边境、在云泽莽山、在茫茫大海,一双蒲鞋、一顶笠帽,当无家可归、无姓可栖的浪人,天地如此广阔,人却如此孤独。
但这一回却有些不同,每到夜晚,他躺在星空下,望着点点银亮疏星,除了母亲和妹妹外,还会浮现采眉那清丽却冷淡的面容。
她终于不仅是个名字,还是个具体的人了,虽然在她刻意的迥避下,他们接触得很少,但他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清晰明白。当时不觉得,远离了竹塘,才了解她已深深地铭记在他的心底。
他想到她一心一意恪守的道统名节,一个不曾见过面的未婚夫、一个落败的家、一把失去主人的剑……看起来极荒谬,她也做得有板有眼,十分坚强,不曾有怨尤。
以前怀川一直认为男人才能胸怀大志,里了小脚的女人只是依附品。官场上,多少人升调贬戌,置妻于故乡侍奉父母,数年不见;在江湖上,男人更飘浮不定,女人连问生死的资格都没有。
女人无才,不能论理想抱负,只有谈笑问的风花雪月,因此,男人薄幸和轻贱也变成理所当然的事了。
但由采眉身上,他看到一种熟悉的壮烈情怀,原来守节的坚真态度及理念并不少于他为天下除奸的决心。
于是,他有了与人为伴的心情,在夜深人静时,想着采眉是否也在细数这漫漫长夜?然后透过闪烁繁星,仿佛天涯共此时地与她对话着,孤独感就很奇妙地消失。
怀川不太明了那种感情,只知道他风尘仆仆地又回到竹塘这小村庄来。他告诉自己,是因为他太惦念母亲了。
但他不想用不定的往返及己身的冒险来打扰她们平静的生活,所以就在屋外看几眼,偶尔为她们打几桶水、积几束柴薪,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完成。
他的神秘行踪,就在过年前几日被夏万发现了。
“少爷,你回来怎么不进门呢?”夏万高兴地说:“快到除夕新年了,是游子返乡时节,夫人看到你来,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笑完了之后,又是离别的哭,万叔,不是我不想,只是我娘身体不好,情绪起伏太大怕她又承受不住,我还是偷偷看着就行了。”怀川说。
“我晓得少爷的处境难。”夏万仍劝道:“但是,夫人若知道你还活着,夏家尚存有命脉,铁定此什么仙丹灵药都有效,说不定病就全好了。所以,你就别瞒她了,好不好?”
怀川紧皱眉头,痛苦地说:“万叔,求你不要再用亲恩强迫我了,现在真的不是好时机,你明白吗?严家人一日不除,就会有更多人和我们一样家破人亡,而有许多志士为了除好任务离乡背井、割舍亲情,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全都是万不得已的。”
“夫人一向是明理之人,她会放你走的,绝不会阻挠你的复仇大计。”夏万又说。
“你确定吗?”怀川仍有疑问,“万一她不放人,我又非走不可,岂不成了她致命的毒药吗?”
夏万不再言语。自从悲剧发生,夫人扶棺南归,哭瞎了眼后,整个人就变得异常脆弱,不再像从前那个上下都能例落打理的总兵夫人了。
这些年幸好有沉稳的三姑娘在,她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天,但能否抵挡冲击,就没有人可预言了。
“万叔,再捱一阵子。”怀川安慰他说:“不出明年底,严家必自食恶果,我的任务也已达成,到那时返家,我娘才算真正拾回一个儿子,不是吗?”
夏万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大少爷自幼就是一个有主见的人,认为对的事,便会赴汤蹈火地去做,这种个性像极了为边塞居民请命而牺牲的夏总兵,作风耿直,八方不动。
怀川正想再说什么,山径上有脚步声传来,他轻悄地隐入林后。
不一会儿,穿着灰黑旧斗篷的采眉走近,手里还挽个篮子,她对夏万说:“万叔,屋后的柴可以用到明年春天了,你就别太劳累,天冷了,要是受了风寒可不好。”
夏万这下才清楚那些柴是谁费力砍来的。“三姑娘要上坟去呀?”
“年货都办全,该去祭拜了。”采眉说,转身往祖坟的方向走去。
看着那婷婷弱弱的身影走远,怀川这才走出来问:“她去给我爹上香吗?”
“是呀!每个月都一次,是夫人的规矩。”夏万说。
怀川原本计划天黑前到绍兴城,但一看到采眉,脚步竟停滞不前。
这几日常见她在屋内及庭院走动,都是隔着一段距离,并不真切。今天她几乎就在他的眼前,那如玉的肌肤、如画的眉眼,在深色的袍子下,此记忆中更为清丽。
他的脑海里有个声音说“不可以”,但她离了家、落了单,四下无人,他竟又有了招惹她的冲动。
不!不是招惹,只是好奇。他一直无法接近她,也没有私下与她说过话,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像千载难逢似的,他的心就控制不了他的脚,也往祖坟的方向而去。
采眉在竹篮里放些腌过的腊肉鱼干、蒸熟的糯米糕、干果咸菜,还有珍贵的酥油饼,都是应景的年菜,与平素不同,想让逝者也有过节的气氛。
她走着熟悉的路线,就如同到竹塘后的每一个月。最初卢氏和巧倩也一块儿来,之后卢氏身体衰弱,巧倩一个姑娘家偶尔喊累,最后,这自然就成了采眉当媳妇的职责。
媳妇,伺候这里外的一切,是不能怠情的。
这粗活做多、山路走多,她慢慢已没有孟家小姐的娇嫩,若是从前,这状况若不乘轿,非累得她气喘吁吁不可。如此村夫野妇的改变,是好,还是坏呢?
娘家二姊一见到她就哭,也庆幸亲娘没有来,否则不心疼出病才怪。采眉一旦习惯,便觉得能干坚强的自己很不错,事事不用靠人,那种心情外人或许不懂,就会给一堆莫名其妙的怜悯,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
她才过那跨溪的木桥,整个人便惊呆住了。
夏家那三座最新的坟墓前已有人跪着,瞧他的背影,笠帽脱下,露出蓝带缠住的束发,玄黑的衣裤厚一些,脚底也改成有里的筒鞋,扎着绑腿。至少他还会照顾自己,不会弄到冷热不分季节的地步。
采眉不懂那由心而生的顾惜念头,却知是万分不恰当的。她一眼就认出他来,那个狄岸,她心里最有芥蒂、最排斥、最不愿见到的人又出现在这里做什么呢?
在这荒郊野地,无屏无障,又在夏家的祖先前,她自然得避开他,况且,她也真的怕和他面对面,那多尴尬呀!
就在采眉静悄悄地转开身时,他突然开口说:“既然来了,又何必走呢?要上下这条山径也是不容易的。”
他背后有长眼睛吗?她连呼吸都屏住了,他是怎么发现她的?采眉惊诧地无法动弹,只能看他站直,转过脸来对着她,脸上有微微的笑意。
他面上的风霜更重,腮胡短了些,人依然结实,唯有眸子极黑亮,不似从前淡渺,仿佛多了某种神秘感,在他的声音之外,更添魅惑。
〔你……你怎么又到竹塘来了?”采眉移开视线,把下面那句“以为你永远不再回来”的话给硬生生的吞下。
〔以为我不会再出现,是不是?”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采眉冷住狂跳的心,用几乎僵凝的姿态说。
有趣!他这辈子遇过的女子,有可爱的村姑、爽朗的侠女、柔媚的青楼女,就没这么冷的,或许大家闺秀都如此,严肃拘谨、死板守礼。
怀川自然也收敛的说:“我有事到绍兴来,听说近日海上又出现盗匪,于是来看看你们是否平安。”
“我们都很好,谢谢挂心。”采眉简短地说,看他向前两步,又说:“都快团圆夜,你也该回家过年了。”
“我没有家,过不过年都一样。”他又朝她走近。
这完全不干她的事!采眉远远地绕开他来到坟前,“若你祭拜完,就轮到我了,谢谢你的关心。”
她一讲完,就放下祭品不再理他,希望他能忌讳孤男寡女的局面知趣地离去。
采眉点燃香,集中心神,努力默念婆婆交代要说的话,不外是告慰黄泉亡魂,总有一日会以严家血哀祭其沉冤。她根本无暇看狄岸还在不在,对着怀川的墓她又加上一段,“怀川,这狄岸真是你的朋友吗?我不喜欢他,他不像是个坦荡的人,行事十分诡异。你若真有灵,就让他立刻消失吧!不要在我方圆百里之内出现。”
怀川生前嫉恶如仇,应该会允了她的祈求吧?
采眉插上香,引火焚烧纸钱,蓦地一双手伸过来,也丢进另一叠。他太靠近了,让她差点惊得后跌,怀川不但没帮她,还由着狄岸存在于她的一臂之外!
她脸庞徘红,半由火光燃映,半由内心的怒火,他这人到底要怎么样?那日比“寒月”剑法还不够羞辱人吗?
纸钱成灰,他站起来立在怀川的墓碑旁,很莽撞地问:“听说你没见过怀川,你对他又是怎么个看法呢?”
采眉很想破口大骂,从未有一个人令她气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几乎要坏了她端庄的形象。她故意听而不闻,只专心的收拾篮子。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愈冷漠,他就愈来劲,甚至学她方才的语气。
“我不想回,也没必要回!”若她不是教养好,可能早就成了河东狮吼了。
嘿!那漂亮的眸子里里闪着火花呢!怀川好整以暇地说:“可怀川对你有些感觉哩!他……呃!在北方的时候,腰间老系着一枚红色荷包,上面有梅三株、有字一行,说是你做的,手艺绝伦……呃!他还借我佩戴过几次……”
“狄岸,你问我的看法吗?我坦白告诉你,我觉得你根本不是怀川的朋友,若是朋友,就不会对他的妻子说这些会遭天谴的轻浮话了!”这差不多是采眉第一次对人用重话,她拿着篮子的手在发抖,说完就快速地往木桥走去,急得连裙裙都飞起来了,这也是以前所没有过的。
她的脾气果然狠烈,不只是诗礼之家单纯的娇娇女。怀川觉得自己有些像诈死戏妻的庄子,捉弄过了头,于是想过去赔礼。
谁知才靠近一些,她就指控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并非要探我们的平安,你只是对那把流空剑不死心,不过,我……我永远不会交给你的!”
怀川愣了一下。流空剑对他而言是重要的,有些剑法还非它不可,他甚至曾想以此正义之剑取严嵩父子的命,但看她极力护卫,像是一种精神支柱,他也不禁有些迟疑了。
此刻,她既然提起,他便顺着说:“这把流空剑原就为除天下邪佞而存在的,我相信怀川一定会希望你将它交给我,让找有机会以此剑惩罚严贼。”
“我却不信任你!”采眉觉得两人的交谈已太多了,“你要杀什么邪佞,请用你自己的剑,流空剑是属于怀川的,就必须留在夏家!”她不等他回话,又迈快步走开。
怀川呆立着,他一直以为女子皆温婉柔顺,怎么她竟如此倔强呢?在她快转弯时,他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叫着,“你迟早会给我的!”
不是吗?因为他就是怀川,只要朝廷降旨洗刷夏家的冤情,他就能回复身分,到时,不仅是流空剑,还有她……
回到墓前,伫立良久,直至天落下薄薄的雪花,他望着自己的墓碑,低声的说:“夏怀川,你在拿到那枚梅花荷包时,就知道她的不寻常了,不是吗?”
* * * * * * *
因着某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怀川留下来过年。
夏万高兴极了,连夜赶着他们仅有的驴车到绍兴城补办一些年货。
增了一个男人果真不同,吃的东西多,气氛也热络许多。巧倩的喜悦很难掩饰,卢氏下床走动的时间也拉长,夏万亦比平常叨念,唯有采眉,虽要顾及年节的喜气,但面对鲁莽的狄岸,仍是一脸的冰霜。
他住到元宵那日,采眉连正眼都很少看他。来者是客,她明白自己的敌意有些太过,但若不如此,好像就压抑不住内心一种潮涌的莫名骚动。
直到他宣布必须离开时,采眉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才落地。
其他三个人却难过得猛掉泪,尤其是巧倩,几乎是哀求地说:“狄大哥,你能不能等到我婚期之后再走呢?”
“我有很多事要办,有些已经耽搁了。”怀川说。
“来!让我再摸摸你。”卢氏伸出手去,他的骨架皮肤多像她死去的两个儿子呀!但每每触到那片胡子,她就顿然梦醒,唯剩心酸。
母亲的力气已一日此一日微弱,多少次怀川都有朝她喊声娘的冲动,但那一喊的后果又是他无法承担的,所以,他只有忍住心痛说:“我很快就会带好消息回来,今年秋天,最迟明年春天,等狄岸报了仇,必到夏总兵坟前告慰他在天之灵!”提到这件事,关系重大,就无人敢再强留。
几个人都哭哭啼啼的,唯有采眉静静地站在一旁,低首敛目。
怀川走两步,又回过头对她说:“嫂子,谢谢你为怀川孝敬母亲和照顾这个家,这一切……他都感念的……”
这还用他谢吗?采眉只点点头,没有看他,不想多存这最后的印象。
怀川走了,第二次离开,前后住了十九天。
那一日,大家都如丧家之犬,情绪低落,屋子仿佛变得很空,连巴不得他快走的采眉也感觉到那份萧索。
这就是她该有的清寂日子,不是吗?狄岸已在她的生活及心底引发出太多不应该有的涟漪。
那一夜,采眉无法入睡,脑海里全是狄岸。他在时,她故意冷落;但不在时,记忆却鲜明地回来。不!她所该想的是怀川,可是,脑中没有清晰的图像,她对他记忆是空无,怎抵得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她吓得从床上坐起来,又不安的在屋内走来走去。在烈女诸传中,有女子不就是害怕花花世界的惑眼,于是刻意弄瞎自己的双目吗?她已经设法不去看狄岸了,怎么他还是进入她的心里乱窜呢?
大姑姑不是说过,死节容易、守节难吗?心的确是太脆弱了,要似古井水,那要枯槁到什么程度呢?她做不到,随便一个男人都令她如惊弓之鸟,未来的日子她又该怎么过呢?
不!狄岸不是一个随便的男人,他聪明有心机,有不寻常的气魄,所以才危险,不是她定力不够,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