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命里有太多过客,能留住的从来不多。所以即使是过客,她也为他们留有一个位置--一个悄然无人知晓它存在、偶尔则被自己遗忘的位置。
尽管从未承认自己不擅于社交,但事实就是事实。
她是真的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这种情况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
最近一、两个月,他比以往更经常出现在她面前。以前、“巧遇”的机率较大,最近他则是相当自动地来找她,有时是在书店,有时是在咖啡馆里,次数频繁得让她的两个老板对她投以“鼓励”“赞许”的眼神。至于是在“鼓励”“赞许”什么?她下意识地不想知道。
有时候,“知道”不见得会比“不知道”来得更好。
就好比“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而“有消息”却常常意味着坏消息。
所以她选择放弃“知”的权利,不愿知道得更多。
是的,她确实是怕。她怕知道得更多。
然而此时此刻,她仍忍不住有点想知道,他在晚上九点钟,书店再过一小时就要打烊的时候走进来做什么?
很显然的,不是为了买书,因为他手上空空,而且正站在童书区。
她打趣地看着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干净抹布,拿起一本堆在她膝边的彩绘童书。
“啊,小飞侠,这不正是我的名字吗?”他戏剧性地眨着眼睛说。
假如她有幽默感的话,也许会幽他一默:那么你是不愿长大的那个,还是长不大的那个?你对彼得潘的故事又会有什么样的看法?是逃避长大的那一种解释,还是童真不灭的那一种?
“可惜这里没有温迪,也没有虎克船长,没有人可以陪你一起玩。”
“那么,看来我只好陪你这个缺乏幽默感的灰姑娘一起帮这些书上架了。我该把这本书放在哪里?”他晃了晃手上硬皮的彩绘故事书。
灰姑娘说:“左边数来第二个柜子第一格。”
他立刻找到正确的位置,但也立刻皱起眉。“你要小飞侠跟神奇宝贝住在一起?”会不会不大搭调?
灰姑娘抽走他手中的书,妥善地放上木质柜子。“很遗憾你不喜欢你的新邻居,但现在的小朋友喜欢皮卡丘胜过你这个小飞侠是事实,为了增加你的能见度,我只好这么做,相信你能谅解。”
他将那本书从皮卡丘隔壁抽出来,放到第三格里。“与其和那只只会‘皮卡’‘皮卡’乱叫的皮卡丘住在一起,我倒宁愿与我的老乡彼得兔共享一套卫浴。”
但灰姑娘不理会小飞侠的任性。“很抱歉,非得退而求其次的话,我想你应该搬去当黛妮兔子和邦尼獾的邻居,夜莺森林现在有空屋出租。(注:黛妮兔子与邦尼獾,典故详参美国作家苏珊?依莉莎白?菲利普斯(Susan Elizabeth Phillips)“星队系列”作品《芳心谁属》(This Heart Of Mine ),书中女士角桑茉莉(Molly)为童书作家,代表作品黛妮兔子系列《黛妮摔一跤》)
“黛妮兔子?那是什么玩意儿?”
她塞给他一本书。“你该长大了,小飞侠,世界一直在改变。”
“但我的梦幻岛不会变。”他并不急着翻开她塞给她的那本《黛妮摔一跤》,只好奇地多瞄了几眼。“不过显然的,你跟这个叫做黛妮的兔子相处得还不错。”
“是不错,毕竟我们都是女性。”灰姑娘耸肩一笑,继续忙碌地将地上那迭书一一上架,并且在将滞销的书籍下架后着手登录。
“嗯哼,标准的女权至上,不是吗?”
她抽空回嘴,“错了,只是男权日渐低落。而且这都是男人自己惹出来的祸。”
他的回应是朗声大笑。“我错了,我不该说你没有幽默感。”
不再扮演他口中的那位灰姑娘后,依农变得稍稍拘谨起来,所以她仅是低下头简短地说:“或许。”
似乎,这才是颜依农该有的反应。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喜欢上与他那种天马行空、无拘无束、互开玩笑的谈话方式。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叶予风--或者她该称他为小飞侠?能够让她抛开那种被困在自己身体里无法挣脱的感觉。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给别人的印象和感觉,但她总无能为力改变那一切。
不管怎么尝试都显得有些突兀,久而久之,她也就放弃了,开始认为那就是她本来的面目。
直到他出现……
她开始在不经意的谈话中学会了开玩笑,但只有跟他在一起时才有办法。
有时候,她甚至会比较喜欢那个跟他在一起开着玩笑的她;而那仿佛不是她。
她又出神了。“灰姑娘又在想什么了?”他将《黛妮摔一跤》放到书架顶上搁着,从地上拿起那些书,一本一本递给她。
依农无法立刻重新融入灰姑娘的角色里,只好暂时当她自己--那个不大会说笑、有些老成严肃的自己。
“我自己来就好了。”她阻止他继续帮她的忙。“你可以到旁边的阅读区去看一下书,我今天恐怕没有太多时间招呼你。”
“没关系,我先帮你把书上架好。”想了想,又道:“我不是来跟你勒索时间的。”
那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她得花好一番气力才能让自己不要问。她提醒自己:“不要知道”比较好。
“不用了,只有我知道那些书要放到什么地方,我们归类图书的方式跟一般书店不一样。”
这家书店里的书籍摆放方式,是在她来这里工作以后才开始不一样的。原本昭德老板很怀疑她对书籍上架的建议,直到看到了确实的盈余和收入的增加,才放手让她安排。
她喜欢书,喜欢了解每一个买书、看书的人的想法,却没想到这种“喜欢”会让书变得更好卖。
原本这家书店的主要收入来自折扣优惠的教科书的贩卖,但这两年来,其它书籍的销售也渐有起色。昭德老板帮她加过薪,虽然很微薄,但这已经是兼职员工很难得到的待遇。
“哪里不一样?你教我。”他不肯走,对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好奇至极。
依农微倾着头看着他。
有时候她会怀疑,如果有一天,她对他不再是一本上锁的日记,而是一本空白的记事本时,他还会不会对她这样的好奇?
好奇。是的。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他看着她的表情,活脱脱是一张名侦采柯南的脸,仿佛想从她脸上挖掘出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体认让她感到有些不安,却又无法阻止。
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跃跃欲试地想要闯进她的心,而她也清楚,他已经成功地打开了门。她喜欢他这个“朋友”。
叶予风没有发现自己近乎着迷地看着她的神情。他认识她一年多了,却还是觉得她像是一团解不开的谜。但每回相处,总会有令他惊奇的地方。比如刚刚,她就展现了她难得一见的幽默感。
有时候他几乎要相信,这幽默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只不过总是被另一个她遮盖起来,使人看不见她真正的面貌。
若非他对她是这么地好奇,他是绝对不会发现她的这一面的。
内心深处,他相信他所看见的才是真的--尽管他还没真正看清。
“我哪里会笨到让你跟我抢饭碗?不教。”
“这么小器!”他假装不怎么高兴地说。当然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依农从不让他帮忙。
“你说对了。”她说着,同时拿起另一迭书,走到另一个书柜前。
又一项对她的了解:她总是独立地做完自己该做的事。
她太独立、太负责。而有时候,这独立与负责啃噬着他。
她让他觉得,自己如果不够努力,将会对不起很多人--至少对自己便说不过去。
这或许便是他其实并下真的想参加明晚流星雨联谊大会的原因之一。在这样一个认真地看待自己工作、学业的女孩身边,他怎么还能继续当他不愿长大的小飞侠?
这大概是当初刚认识她时所意想不到的吧?在某些方面,她确实改变了他。
不过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发觉,尽管她是这么该死地独立、稳重,专注于工作和学业,但他依然觉得她的生活里似乎还缺少了一些什么。
比如说……爱情?
不,他的心飞快地摇着头。
不见得每个人都渴望爱情,这个臆测不公平。何况他从没问过她是否有喜欢的人?没见过,不代表没有,不是吗?说不定在中部或南部或什么地方,她有一个远方的爱人,他们谈着远距离恋爱;又说不定沉静的她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拥有一个网络上看不见的恋人,每天借着计算机网络进行性灵的沟通;又或许……
不知道为什么,他拒绝再臆测下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她那些爱情上的可能性时,他心里竟然会有种难以形容的奇怪感觉。
而他向来认为,消除心中疑惑最好的方法,就是问清楚。
所以他还真的问了。“你有谈过恋爱,或是正在跟某人交往中吗?”
摆书的手晃了一下。依农转过头来,沉吟着,似在考虑说词,又似乎不想回答这个太过唐突的问题。
看着她迷惑的眼神,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这么莽撞。
见她不说话,他开始忧虑起来。“我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我没有时间。”她飞快地说。
快得让他几乎没听清楚。“什么?”
“我没时间交男朋友。”这回,她说得慢一点、清楚了一点。
突然间,他看着她,仿佛解开了一个谜。“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什么?她不敢问--她所认识、所了解的那个颜依农不敢问。
他不可能会知道,她之所以没时间的背后因素;也不可能会知道,她不仅仅只是没有时间而已。
他走到她身边,扳住她的肩,让她看着他。“依农,你当我是你朋友吗?”
她哪能说不,只好点点头。
见她点头,他才放大了胆,“那么请你不要拒绝我接下来的提议。”仿佛朋友有为彼此上刀山、下油锅的义务似的。
这回她不敢轻率答应,但终究还是在他目光的逼视下几不可察地点了头。
“太好了。”他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她的眼。“你明天晚上跟我去看流星雨,好吗?”
她错愕地怔愣了下。“明天……流星雨?”想都没想过会有人向她提出邀约。但错愕过后,她立刻回到现实。“但……我、我明天要排班。”她不能去。
“不能找人代一下班吗?”他坚决地问。
“可我后天要考试,是主科。”该去吗?不该去吗?心跳加快中……
“我也一样啊,也是很重的科目。”做了个杀头的动作。“考不过,死当!”但为了她,他愿意冒这个险。“我们可以利用明天抱抱佛脚,念书念到晚上,午夜时再出门,到时候我去女生宿舍找你。”
“但是我……”不能去。说我不能去。她心跳飞快地运作着。
“认识你这么久,我很讶异自己居然现在才发现这件事。”他故意用发现新大陆的语气说:“你工作念书得太辛苦了,我从没看你放松过,这样子很奇怪,用功当然很好,但最好还是既要会玩又会念书。我既然交了你这个朋友,如果没带你一起出去疯一下的话,实在是太逊、太不称职了。”顿了顿,乞求地看着她。“所以,拜托你说好吧。好吗?”
尽管他双手捉着她的肩,但他并没有强迫她,只是提出询问和邀请。
她应该要拒绝,她真的没有多余的时间出去玩。
尽管有一部份的她仍然渴盼着,那种属于一般大学生可以合理拥有的放纵和自由。但是,“我想我还是不--”
“我觉得你应该要去,小颜。”一个声音在中途介入他们的谈话。
颜依农与叶予风都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书店的老板孔昭德。他笑笑地看着依农说:“你明天休假,所以你可以去。”
但她明天没有休假--至少不是真的休假。她有排班的,而且依然是夜班,她知道。这是她自己选的,夜班薪水比较高,她迫切需要钱。“不行的!老--”
“谢谢老板!”一个大若洪钟的声音盖过她的拒绝,叶予风愉快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明天放假一天,白天专心念书,我晚上去接你,我们上阳明山去看流星雨。这是三十三年来的最大值喔,一定可以许很多很多的愿,所以你可以开始想一想有什么愿望要许。”
依农头一回如此无助,她轮流看着两个男人。“老板,我--”
孔昭德摇摇头,鼓励地微笑道:“你应该去的,小颜。我已经过了向流星许愿的年纪,但是你还没有,去帮我多许几个愿望吧。”
依农闭上了眼睛,好半晌后,才勉强下定决心。“好吧,我去。”
叶予风高兴地欢呼出声,搂住她的肩膀。“太好了!我保证不会让你后悔答应我!”
而孔昭德也微笑地看着她,无声地鼓励着。
依农终于不再抗拒。她虚弱地笑了笑,祈祷这个决定不会带来错误的结果。她这辈子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怕的就是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对于一个没有第二次机会可以重新来过的人来说,一次错误,就足以毁了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她的心忐忑不安地鼓噪着。这也是近十年来,她头一次得到这样一个暂时飞出她囚笼的机会。而她担心,一旦她放纵自己飞出去,她会不想再回到笼子中。
那时妈妈该怎么办?
颜依农有一千个不能让自己任意飞翔的理由。
许多年前,她亲手剪掉了自己的羽翼。
第五章
“流行‘乐’翻天”是最近一年来,有线电视台流行综艺节目中,收视率一等一的电视节目。这是一个现场播出的节目,摄影棚虽然没有开放一般观众参加录像,但节目中会接受观众的来电call in,由主持人与特别来宾亲自回答,经常能为节目带来意外的效果,帮助观众更加认识他们所欣赏的艺人。
该节目主持人弋晶晶更是一位深具音乐素养,且兼具知性与感性的主持人。她言语风趣,且带了点辛辣的黑色幽默,深受时下年轻人的欢迎。而她同时也是情歌王子叶予风的头号歌迷。
当叶予风来到录像现场时,她兴奋得脸都红了,频频问她的助理和化妆师,她身上的衣服适不适合她?口红有没有掉,眉毛有没有歪……等等,逗得制作人和一票助理人员个个都笑到不行,同时也感染到弋晶晶兴奋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