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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骚小昙花  第10页    作者:决明

  她以为那是墨搁置太久才会产生怪味,所以她还悄悄跑去爷爷的书房拿了新墨条和他最宝贝的红丝砚,兴奋地替他磨了香香淡淡的墨要让他绘画,可他只是看了她被黑墨染脏的双手及脸蛋一眼,继续拿着臭墨画他的图。

  她不放弃,即使他从不沾她磨出来的墨,她仍是天天新磨,他若不用,大不了就是倒掉它,她不以为意的。

  “你别磨了,过来。”他唤住一手捉着红丝砚,一手用力将墨条在砚上转圈圈的她,她抬头,他伸手将她鼻尖正中央的那滴墨抹掉,她将两只黑腻腻的手掌在衣裳上胡乱擦着。

  “做什么?”她问。

  “拿着。”他塞给她一支毫笔。“画过图吗?”

  “没有,爷爷不许我碰。”她甚至连笔要怎么握都不清楚,干脆五根指头包住笔竹杆。

  他一根根扳开她的指,再重新让她正确握牢笔,右手执住她的,毫笔被两人同时握住,他领着她,将笔尖轻轻滑过她方才辛苦磨出来的墨池里。

  “我教你画。你想学什么?”笔尖上多余的墨在砚边轻刷,让毫笔的墨量适中。

  她想了下。“花。”

  果然是女娃儿,挑的尽是这类玩意儿。

  “行,就花。”他才说着,笔已经在纸上勾勒渲染开来,一朵墨色牡丹在纸上绽放。

  “好难……”

  “不难。你瞧,这花瓣就这样画,由最靠近蕊心的那瓣画起。”

  “好难……”

  “我教着你画,瞧着,眼睛不要看我,看着笔纸。”他脸上又没有牡丹,光瞧他就能瞧会吗?!

  “好难……我不喜欢画这种花,你挑简单些的。”她一点努力的毅力也没有,马上就放弃。

  也是,他一开始就挑牡丹,确实太过度期待她的慧根。

  “那绘莲花。来,这样一画,再这样染开,另一片莲瓣就这样——”

  “好难……”又抱怨了。

  “不然,兰花,我们来画兰。”

  “好难……”她有话说,虽然总是这一句。

  “月季——”

  “好难……”她连什么叫月季都不知道。

  “菊——”

  “好难……”这比月季更复杂吧?

  最后,她的第一件大作,是只有米粒大小的一朵小花,桂花,而且还是缺枝少叶的一朵桂花。

  “这是我画的,第一次画的花!”她的小脸绽亮起来,拿着那小小桂花在炫耀。

  他第一次学画的花就是牡丹,而且画得生动美丽,宛如真正的牡丹在纸间重生,如果那颗白米似的桂花是出自他手,他老早就撕烂它了。

  “你下回再教我画更难些的花!”她挨在他手臂边,像是画兴大发地要求。她这么说时,没瞧见他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没有下回了。”他冷道。

  “为什么?你不教我了吗?”

  “对。”他回得肯定,连花片刻的时间去思考也没有。

  “你嫌我笨,是不?”亮彩的小脸暗淡下来,唇儿微噘。

  “我没有时间教你。”

  “可是你看起来不忙。”

  “我所谓没有时间,不是指忙或不忙,而是指有没有命教。”他沉了声,最终那句话小到近乎低语。忽尔,他自嘲地笑,“不过也许到那最后还有你陪着我,我也不算太可悲。”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只知道她不喜欢看到他这种神情。

  他又拿出了那罐她很不爱闻的臭墨,她拧着鼻,不说话地瞅着他。

  他画的仍是人像,只是这一回,他画的是他自己。

  她用着嘴小口吸气,出口的声音有些扭曲,但听得出她在笑。“你在画你耶!”好好看喔!而且好像,跟他好像好像!仿佛那张纸是铜镜似的,将他的脸孔完完整整映照出来。“你等等也画我,好不好?”她就要乖乖坐挺身,让他也替她画一张——

  “不好!”

  又被他不留情地狠狠拒绝,她垂下嘴角,要哭了。

  “不许哭!”他喝住那颗悬在她眼角,要掉不掉的泪珠子。“……明天我再帮你画,你记得过来磨墨。”

  “你不用臭墨替我画?”要她自个儿磨好墨?

  “嗯。”

  “那你也不要用臭墨画你自己好不好?”

  “……当然不好。”

  “为什么不好?”

  “你不要老是问为什么。”他根本没办法答。

  “为什么不要问为什么?”

  “你绕口令吗?”他瞪她一眼。

  “不能问喔……可是用臭墨画,臭臭的……”以后就不能拿着他的画像看了,因为她怕自己会让臭墨给薰呕。

  “画完这张,我就不再用臭墨画图了。”

  “你终于决定倒掉它了?还是你终于也闻到它的怪味儿?我就在猜,你是不是鼻子不好,不知道墨发臭了……”又被瞪了,只好噤声。

  斐知画绘完了图,问她,“画得像吗?”

  “嗯嗯,好像,简直一模一样。”她猛点头。

  是的,一模一样。

  斐知画却要动手将画撕掉。她一瞧见,小小身子立刻扑过去攀紧他的手腕,不让他将那幅还没干透的画撕破。

  “你做什么?!”

  “你怎么老爱什么什么的问?烦!走开,让我撕了它!”

  “不要撕!不要撕!这张画得很好呀!为什么要撕它?!”

  她用尽力量要救画,最后甚至张嘴咬疼他的手,逼他松手夺画。

  “你——好痛!”他的手背被咬出一整排红色齿印,最前头的门牙还缺了一颗。“你咬我?!”

  “谁、谁教你要撕画!”她虽然有些心虚,可是手里抱着画,眼神很坚定。

  “我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撕?!”他大声吼她。

  “不要问为什么。”她拿他的话堵他。

  “将画还给我!”

  “不要!”她跑给他追,钻进画桌底下。“你一拿到画就是要撕,我不要还你!”

  小身子像条烂泥里滑溜的鳝,东躲西藏,眼看就要捉到她,偏偏她就能从他手里逃掉。斐知画愤而捉来桌上毫笔,在手掌上画下墨咒,在她正准备从他胯下钻逃之际,五指一摊,没干的墨咒就迎面拍上她的脸——

  “定!”墨咒烙上她脸蛋同时,他大声一喝,原本拔腿在跑的她突然无法操制自己的手脚,它们像是全让人架住,害她不能再逃,甚至身子一倾,直直倒在冷硬地板上,用着一种正在逃窜的难看姿势……

  “呜……你不可以拿这幅画去撕!你听到没有?你要是把这幅画撕掉,我就再也不来找你!再也不跟你说话!再也不理你!再也不同你好!再也、再也不陪你画画——”看见他动手要取走她手里的画,她抢先哇哇大叫,说出每一句威胁。

  “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来不来找我,跟不跟我说话,理不理我,同不同我好,陪不陪我画画。”她的威胁一项项被他打回,他拿走那幅画,她想收紧十指却无能为力,只能大声大声哭起来。

  “你不要那张画,给我嘛……我要呀……呜……不要撕掉……那张画里是你——是你耶……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这么保护……你竟然说不稀罕我来不来找你……也不在乎我跟不跟你说话……呜……”她哭得打嗝,淌流的眼泪弄花了几笔烙在脸上的墨咒,“我要……我要那张画……”

  “撕了它不正好?反正它什么都没了,爹、娘、两个弟弟,全都没有了,只有它留着,何必呢?让它跟着亲人一块做伴不是很好?它活着,就是为了替亲人报仇,现在,那些仇人一张一张全被撕成了碎片,它达成了心愿,你没听见吗?它在求我撕了它,求我不要让它孤孤单单留在这里!”斐知画边说边笑,无法克制狰狞的意念扯扬了嘴角,让稚龄的她分不清楚在说话的人究竟是他,还是那幅画里的人。

  “我也没了爹和娘呀……呜……我也什么都没了呀……我也孤孤单单的呀……它要是孤独,你就帮它在旁边画上我,我也没有人陪着……我可以跟它做伴,你用臭墨画也没关系,画在一块就不孤单了嘛……”流过她脸颊的眼泪鼻涕全变成黑色的,将那张花颜染得难看,可是那双眼,反而更显纯净。

  缚身咒的墨符被她的泪水给弄糊得快要失效,她渐渐能动着手指,而头一件事便是吃力勾握住他的衣摆,央求他不要撕掉画……

  “你真要陪着它一块入画?”

  她僵硬地逼自己点动螓首,她的毅力让她克服了缚身咒的残缚,再笃定不过。“要。”

  “画在一块,就没办法分开了。”

  “不分开。”

  他蹲低身子,双眸眨也不眨地瞅着她,用手掌将那张小脸上的泪呀墨的全部擦拭,虽然无法完全抹干净,却已将墨咒给消去。

  “那么,你坐过来。”他已起身,迳自坐在画桌前,手里的墨绘重新摊开,他拍拍自己的膝盖,一边开始润笔。

  她从地上爬起,动动手脚,不敢相信方才为什么它们一动也无法动。她走近他,任他将自己抱坐在膝头上。

  “握着笔。”

  她听话照做。

  “将你自己画上去。”他声音有些沉、有些小,在她耳边道。

  “可我不知道怎么画,你带着我画,好不好?”她回过头,无法瞧清他此时覆盖在披散长发间的脸孔,却仿佛听见他从喉间溢出浅浅的笑与哭。

  他的长指,缓缓包裹住她的。

  笔尖落于纸上,在孤单的人像旁,绘下巧笑倩兮的稚气娃儿,如同小油烛将两人拉长的身影投射于墙间,在画里、在墙上,都是成双对影。

  第七章

  月下在柜子最下层摸出厚厚三大叠的泛黄画纸,里头的画技生涩幼稚,画着像猫的虎、像鸡的鸟、像废纸团的牡丹花、像筷子的湘竹,那是她自小学习的画作,她盘腿坐地,花了好几个时辰在大叠的纸间寻到那张当年斐知画绘的他与她。

  “还以为弄丢了哩。”她捧着画,坐回画桌,仔细将这幅画再瞧清楚。“好稚拙的两个人噢,他那年十岁了没?小毛头一颗。”她的手指滑过画里的他,他那时都不笑,绷着脸,活似大家都欠了他二五八万的,现在则不一样……不,从她的画像添在他身边开始,他就对她很好很好,好到对她百般放纵,说起话来总是轻轻软软,多说一句重话也不曾,不再不理她,也不再对她视若无睹。

  结果反而是成天被爷爷数落着没用、差劲、配不上他的她开始远离他,并且将所有不快转嫁在他身上。

  “我们都长大了,这幅画也该长大才是。”呵。

  方才执笔发愣许久的她,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了。

  一个现在的斐知画和一个现在的月下。

  “以后再画三十岁的斐知画和二十七岁半的月下;再过十年,画四十岁的斐知画和三十七岁半的月下:再十年,五十岁的斐知画,胡子都斑白了吧?笑起来眼角也有纹路了,四十七岁半的月下……还是年轻美丽,最多只有一两根白头发;然后六十岁的斐知画……”

  从年少画到年老,每跨过一个年岁,就让画里的人跟着他们一块长大,这感觉也挺不差的。

  不过她只开心了片刻,又突地收起笑。

  “……不对,过几年,他身边就有了媳妇儿,没有位置填我,三十岁的斐知画旁边是另一个二十七岁的姑娘——”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一块变老的人,都不是她。

  这个认知,让月下心里有些不畅快,握笔的手紧了紧。

  “还有什么好画的,以后让他跟他的媳妇儿一块画好了!”她愤嗔地丢开毫笔,强迫自己离开画桌,将身子摔向一旁的软榻,脸蛋埋在枕间。

  反正以后画的另一边,不会是她……

  为什么她会这么讨厌这个念头?讨厌到光去揣想,就泛起头疼……

  “如果我叫他不许娶,他应该会听我的话吧?”她五指揪着枕巾,傻傻看着指节自言自语,“他一定会。了不起在他面前流几滴泪,他就心软了……他说过喜欢我的,还作不作数?”

  可是她总是跟他说讨厌他,再有耐心的人也会被磨光磨透吧……

  “斐知画,不准你娶别人。”她伸直指,用力戳着枕面,将它当成斐知画的胸口,恶霸又任性地命令。“为什么——他一定会这样问。我就回他——因为……因为我不喜欢你娶,你就不许娶!因为……那画里另一半的位置,是我的。”

  她抿抿嘴,觉得自己的行径很愚蠢。自己跟自己在对什么话呀?!像个傻子似的……

  “干脆将那幅画给撕了算了,这样我就不会胡思乱想吧。”

  也不用看到那幅好久之前的画作而觉得心里失落。

  咬了唇,下定决心,她自软榻上爬起,拖着有些沉的脚步,回到画前,看着画里的他与她,他没太多表情,她却笑得好甜。

  双手只要上下一拉开,画纸就能轻易撕裂为两半,将画里两人分离,可是……

  “要是撕开,画里的两个人就孤单了,不是吗?”这么一想,又舍不得了。

  “好吧,在你找到画里另一个姑娘之前,我先勉强跟你摆在一块好了,等她补上另边位置后,再把画撕开,你归你,我归我,反正你不孤单,有人陪了,多我少我也没什么差别,撕掉画之后,你也无话可说吧。至于我的话……已经孤单那么久了,似乎也早有准备,应该不会太难熬才是……”

  虽然口气说得很阑珊,最后她却找了师傅将这幅将来要撕掉的画给裱褙起来,挂在画房墙上。

  她时常看着画,幽幽叹气兼发呆。

  “到底是怎么回事?天香心情差到无法动笔写文,你也跟着在情绪低落什么?”曲无漪翻着一叠没动过的画纸,就知道月下这些天又没画图了。

  “曲爷,我没有情绪低落,只是不知道要画什么,最近没特别想画的。”她无趣地打个呵欠。她心情确定不太好,因为从上回找爷爷探问斐知画挑的媳妇儿是谁,又爆发她拖着斐知画到床上去狠狠蹂躏的丑事之后,一个月来,她没办法回月家讨挨揍,没想到斐知画竟然也没送来半点消息,那她那天对他上下其手,他都无动于衷吗?他都不会逼她给个解释或道歉吗?好歹……也该来见她,指责她也行嘛。

  都不出现,算什么呢?

  “画春宫图的画师除了男女交缠之外还能画什么?”曲无漪嗤笑。

  “老是画那些也很无趣,有些腻哩。”不是床就是桌,再不然秋千、草皮、水池、马背也都画过了,找不到新奇的欢好之地。“以往有天香写的文字,我还能照着她写的来画,现在天香不写了,害我也发懒起来。”月下半趴在桌上,又是叹气,身子随着心境的沉重而显得好佣懒。

  “不然你请主子允你和天香一块出府去散散心,顺便安慰安慰天香。你们都是女孩子,有些私密话比较能私下聊,你看如何?”曲练提议。

  “好呀,这主意不错……我想去金雁城的梅庄赏牡丹!”月下也觉得自己要找些事做,才能驱赶盘旋在脑子里的紊乱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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