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面向内舍廊的厢房里,她正在翻译第七章最后一节最后一小段,朴孝宁则靠坐在月廊下的纸门傍,一腿伸直,一腿曲起,状甚悠哉地捧着韩芊卉写给他背的英文单字,嘴里念念有词。
“Anything, com, here, there, lease, thonk……”
“thank, thank 是a,不是o。”
“……Thank。”
“不客气。”
放下纸张,朴孝宁朝韩芊卉瞥去一眼,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再看回手上的纸,但只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看着婢女捧着食盘送来人参鸡,河永敬一脸怪模怪样的跟在后头,他双眉耸起,但没吭声。
直至婢女离去后,他谨慎地瞄了一下韩芊卉,后者已翻译完某一章节,正专心在誊写,这时候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但若有人叫她逃命的话,她还会。
于是他套上靴子下石桓,把河永敬拉到远一点的地方说话。
“有动静了?”
河永敬点点头,两眼始终瞪着那碗人参鸡。
“她知道吗?”
河永敬摇头,他知道朴孝宁问的是婢女。
“那她们是如何下手的?”
河永敬吞了口口水,“里屋的人偷偷爬墙过来在厨房外燃了一把稻草,”声音有点抖。“厨房里的人跑出去救火……”
朴孝宁明白了,“真狠,如果不小心让火烧大了怎么办?”他皱眉道。
“这倒是不会,只是烟大,一桶水便浇熄了。”
眉头松开,“那就好。”朴孝宁放心地点点头,随即举步准备回屋里去,但才走出半步又停住,回头住不看,一只颤抖的手紧揪住他的衣摆不肯放。“你在干什么?”
“大人,您……您真的要那么做?”
朴孝宁皱起眉宇。“已经说好了不是吗?”
“但……但是……”
“不必再说了,唯有这么做,那个女人才会知所警惕。”朴孝宁坚定的,毫无转园余地的说。“现在,放手。”
“大人……”
脸蓦沉,“放手!”朴孝宁怒叱。
见主子真的发怒了,河永敬一惊,不由自主松开了手,再回过神来,主子已回到屋里,他忙追上去,但在他有机会再开口劝说之前,主子又瞪过来警告性十足的一眼。
他跟了主子十三年实在不是白跟的,所以马上就意会到那一眼的含义。
如果他的嘴巴不小心一点,主子不是把他关到柴房里去面壁思过,就是干脆把他卖掉。
所以他只好眼睁睁看着主子端起那碗人参鸡……
“芊卉,我饿了,这碗人参鸡先给我吃,我叫厨房另外帮你炖一碗。”
“……”
由于韩芊卉太专心拿毛笔撇来撇去,根本没听见他说话,于是朴孝宁便悄悄把那碗人参鸡吃了个碗底朝天,再吩咐河永敬。
“叫厨房再熬碗人参鸡来。”
河永敬沮丧着脸,抽了抽鼻子。“是。”
“还有,看紧点!”
“是。”
现在,他不再确定这个女人的存在对主子是好还是不好了。
原以为能让主子找回过去的欢容,这个女人的存在对主子而言确实很有意义,但现在,主子却又为了她要冒这种险……
他是不是去通知具大人一下比较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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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了?”
“是,夫人。”
“她吃了?”
“放心,夫人,就算她不爱吃,大人也会逼她吃,不过听说她每次都只吃得下一半,所以我还特地加了双倍药量。”
“很好,可惜这回不能直接要了她的命,让她多受点罪也是报应。”
“为什么不能?”
“这还用问吗?她一进府没多久就死了,人家不怀疑我才怪!”
“那夫人是想……”
“对,就跟琼英一样,怀孕一回就毒她一次,不但让她流产,而且,哼哼哼,等毒性在她体内累积到一个量,就算再给她吃的是同样的量,她也会暴毙而亡!所以,别说我没有给琼英机会,谁让她一直怀孕,如果她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怀孕,也就不会死了,这都是她自找的!”
“这样就没有人能威胁到夫人了。”
“不过我们现在必须立刻离开。”
“为什么?”
“因为我换了另一种毒,它不会那么快发作,最快半天后才会发作,但那个女人身子底看起来不错,多半要明天才会发作,所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离开,等她发作的时候我们都不在,届时就没有人能怀疑我们了。”
“好聪明啊!夫人。”
“那当然,上回琼英的死,大人已经在怀疑我了,这一次我不能让他又怀疑到我头上,否则就算他不说话,宗族里的那些老头子也不会善罢罢休,他们活腻了不怕死,谁知道他们会如何闹这件事。”
“夫人想得真周全。”
“别说了,还是赶紧准备离开吧!我们越是早一刻离开,人家就越怀疑不到我身上,就算真要赖在我头上,我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所以,我们只要等着看好戏,夫人?”
“没错,到时候就有好戏可看了。”
她们绝对想不到,戏码的确是上演了,主角却莫名其妙换了人,整出戏,变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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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喂!”
“嗯?”
“请问一下,男人不是应该住在舍廊斋的吗?”
“是啊!”
“那为什么你都住在我这里?”
“因为这是我家,我高兴住哪里就住哪里。”
“唔,这么说也合理啦!不过……”
“什么?”
“我要起来了,麻烦你放开我好吗?”
朴孝宁朗声大笑,用力在韩芊卉唇上重重亲了一下才放开搂住她的手臂,再交迭双臂枕在脑后,满眼欣赏地目注她自行穿衣裙盘发髻。
片刻后,她准备妥当要到隔壁厢房继续翻译工作。
“你不起来吗?”
朴孝宁笑笑,起身,忽地大大晃了一下,韩芊卉忙扶住他。
“怎么了?”
朴孝宁甩甩头,又笑了笑,“没什么,有点头晕。”说着,他也打算要自行穿衣,但才走出两步,突然低吟一声,手按着腹部弯下腰去。
韩芊卉见状吓了一跳,忙又过去扶着他。“怎么了?怎么了?”
“痛……”
“痛?肚子痛?吃坏了肚子吗?”
朴孝宁摇摇头,咬紧牙根阖上眼喘气,好一会儿后,他才放松下来,吁了一口气。
“好了,没事了。”
注意到他的脸色很苍白,韩芊卉担忧地抹去他额上的冷汗。
“真的没事了吗?要不要……”
“别担心,真的没事了。”
朴孝宁温柔地摸了一下她的脸,细声安抚,而后又要自己去拿衣服来穿,不料又仅是走出两步,他蓦地身子一歪,一手扶向衣柜,一手再次按住腹部弯下腰,不过这回好像比刚刚那一回更严重,他不但腰弯了,连腿也伸不直,两个膝盖头慢慢跪到地板上,痛苦地呻吟。
韩芊卉惊惶地跪到他身边去急声问:“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但朴孝宁已经没有办法回答她,他的呼吸急促紊乱,额上冷汗涔涔,痛得脸都扭曲了。
“你昨天到底吃了什么?怎么会……老天!”
话还没问完,朴孝宁突然猛烈地呕吐起来,骇得她慌慌张张拉开门去尖叫。
“河永敬!快来啊,河永敬!”
几乎是立刻,河永敬出现在她面前,衣裳端整,神情憔悴,好像一夜没睡。
“二夫人?”
“快,去请大夫来,大人他可能是吃坏了肚子,吐得好厉害。”
“我马上去!”
呜呜呜,昨天没事,一整晚也都没事,通宵不睡熬到了清晨,他原以为不会有事了,没想到还是……
不,这种责任他可担负不起,非得去通知具大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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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大人是怎么了?”
“吃坏了肚子。”大夫慢条斯理地收回诊脉的手。“我会开帖药方子让大人把肚子里的脏东西泄出来,再多吃点补品补补身子就行了。”
看大夫说得那么有把握,韩芊卉终于放下了心,一边替朴孝宁盖好被子,一边吩咐河永敬送大夫出去。但下意识里,她还是有点忐忑,而这份忐忑是由河永敬那里传染过来的。
送走大夫回到清竹别堂后,河永敬一直用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烦恼地盯着她,盯得她越来越不安。
“够了,河永敬,到底是怎样,拜托你说出来好不好?”
就等着她这一问,河永敬立刻迫不及待的把昨天的事全盘托出,一字不漏,半句不瞒。
“……然后大人就把那碗人参鸡全给吃进肚子里去了。”
韩芊卉不敢相信地瞪住河永敬。“为……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二夫人您啊!”河永敬猛抽鼻子。“大人说只有这样,夫人以后才不敢再向您下毒,天知道她再下毒的话,会不会又给大人吃了去。您知道,在夫人的想法中,谁都可以死,就是大人不能死,否则朴府一旦换了主子--譬如大人那两位弟弟,夫人说不定还会被赶出府去住草房呢!”
韩芊卉呆呆地半张着嘴,胸口蓦然满溢狂涌而出的感动,几乎窒住了她的呼吸。
是的,他不说,只做给她看。
但是,真笨啊!为什么要用这种拿自己的老命冒险的办法?真的没有其它方法了吗?
忽地,韩芊卉与河永敬两双眼不约而同地注视着朴孝宁,他又在大吐特吐了。
“快,把盆子拿过来一点,再准备一条热毛巾来!”
几乎连胆汁都吐出来之后,朴孝宁似乎好了一点,还对她笑了一下,“不用担心,我没什么事。”说完,又阖眼睡了。
韩芊卉却忘了要替他擦拭干净,只顾惊讶地望着盆子里的呕吐物直眨眼,继而眯起眼来好像在努力回想什么,忽又俯下脸去仔细闻嗅朴孝宁的气息,再掀开他的唇察看牙龈。
“头晕、呕吐,猛烈的腹绞痛,奶块状的白色呕吐物,口有金属味,牙龈铅线……”韩芊卉脸色骤变。“没错,是铅中毒!”
“二夫人?”
“这样光是泻肚子有什么用,铅还是排除不出来呀!”没理会河永敬的询问目光,韩芊卉兀自惶恐地喃喃自语。
“血液和软组织中的可溶性铅的半排期约为三十五天到三个月,但进入人体内的铅只要数周后,约百分之九十五的铅就会以不溶性铅形式储存到骨骼、牙齿、毛发、指甲等硬组织中,而骨骼中铅的半排期则长达10年以上,释放极为缓慢,所以仅靠人体自身的代谢机能是绝对不够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懊恼地猛敲自己的脑袋。
“该死,我为什么不是学医的呢?怎么办?怎么办?要如何让铅排出来呢?想啊、想啊!用力想啊!我一定有看过这方面的医疗纪录,所以才会有这种症状的印象,快点把它想出来啊!”
但她甚至连想都还没开始想,复闻一声低弱的呻吟,转眸一看,朴孝宁又抱着肚子曲起身体,痛苦的喘息。
看得又心痛又焦急,眼眶一热,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你真笨啊!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嘛!”
相信他了,她相信他了!
他是爱她的!
他一定是爱她的!
第八章
当具大人赶来的时候,韩芊卉正在吩咐河永敬准备食物。
她终于想起那份医疗纪录了,问题是,这时代没有可用的针剂和点滴,所以她只能就现有的食物来设法排除朴孝宁体内的铅。
“多饮茶有利于加快体内铅的排泄,此外,多吃富含钙,铁等矿物质的食物也可减少铅在体内的含量……”
“嗄?”河永敬一脸茫然。
韩芊卉叹气。“浓茶、虾、豆浆、牛奶、花生、鸡蛋、生大蒜和骨头汤。”
“哦!”
“还有甘草水和绿豆水,记住,甘草水越浓越好,绿豆水越绿越好。”
“记住了。”
明明知道她不是大夫,但不知为何,河永敬就是比较信任韩芊卉,可能是因为这个判定朴孝宁只是吃坏肚子的大夫,就是当初那个判定琼英二夫人只是单纯的流产,结果却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大夫。
不知道他是医术不到家,还是跟朴夫人有勾结?
“二夫人,具大人来访,说要见大人。”
河永敬正要离开,婢女恰好来通报。
“啊,快请他过来!”韩芊卉忙道。
具大人一来,正好瞧见朴孝宁再次按着肚子痛苦的呻吟,韩芊卉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并为他揉按腹部。
“为什么要做这种愚蠢的事?”他气急败坏地大骂不已。“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这么做?就算你想不出办法来,两个人也想不出吗?何况你根本不需要这么做,若是你肯来找我商量,就会明白只要再稍微忍耐一阵子,你就不必再顾忌那个狠毒的女人了呀!”
“为什么?”韩芊卉脱口问。
“王上年满二十,即将要举行亲政大典了,所以……”
“咦?,原来今年是1553年吗?”
“呃?”
“啊,对不起,原来今年是明宗九年吗?”韩芊卉心不在焉地喃喃道,“这样的话嘛!唔……”垂下眼睑,她努力回想。
“我记得明宗一即位便会重用外戚李梁来牵制尹元衡,尹元衡一派的势力因而逐渐被削弱;明宗十一年乙卯倭变,明宗十五年山贼林巨正出现,导致全国山贼猖獗,民心惶惶;明宗十九年顺怀世子去世;明宗二十一年,文定王大妃崩逝,同年,尹元衡和郑兰贞被赐毒药自杀,再过两年明宗也驾崩了,德兴大院君十五岁的儿子河城君即位为宣祖,将由仁顺王大妃垂帘听政一年,还有……还有……”
她更是攒眉苦思,集中全副心神去回忆历史。
都怪她那两个老是爱比大小的爸妈,一个要她背韩国历史,一个要她背中国历史,就算她有绝佳的记忆力,几近于过目不忘的能力,但毕竟不是她感兴趣的东西,还是很容易搞乱呀!
“啊!对了,宣祖二十五年,日本……不对,这时代应该叫倭寇,征夷大将军丰臣秀吉会率领十五万大军侵犯朝鲜,前后整整打了七年的仗……Jesus Christ,也就是说我的儿子,甚至孙子到时候都必须去打仗?!不,不行,我才不要让我的孩子去打……
唔!”
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捂住她的嘴,低眸一看,朴孝宁两眼睁得大大的瞪着她,精神好像不错,她心中一喜,正想笑给他看,旋即注意到他眸底的警告眼神,她愣了下,猛然抬头。
具大人与河永敬那两张脸就别提有多骇异了。
脑袋空白了一瞬间,随即又镇定下来,她再垂眸,与朴孝宁四目相对,慢吞吞地拉开他的手,并绽开一脸灿烂的无辜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