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耸耸肩,“曾经很恨。”
“曾经?意思就是现在不了?”信奉有仇报仇的她,冷冷朝他低哼,“若我是你的话,管她是神还是人,我定会将她挖出来鞭尸。”
为她的反应,廉贞颇为意外地扬高了两眉。
“在你和我一样活得太久之后,你就会明白,再有何深仇大恨,也迟早都会遗忘。”他抬首看向天顶将林间照耀得闪闪发亮的日光,“百年前,我成全了女娲的心愿,现下的我,只想知道女娲在转世后是否已实现她的梦想。”
“她有什么梦想?”她好奇地眨眨眼,从没想过那个高高在上,也什么都拥有的神人会有办不到的事。
“她想当个人。”
“就这样?”会不会太简单了点?
深知女娲部分心事的他将两手一摊,“只这样,就已是她上辈子最奢侈的愿望了。”
在诸神加诸诅咒在他身上后,他的确是曾因此而憎恨过为他带来这一切的女娲,尤其是当他回想起举刀杀了女娲的经过。如果他没有记错,当年女娲并不是败给他,而是女娲存心想死于他的刀下,而他,就这么在不知的情况下成全了女娲这个心愿,但当他一点一滴地想起寄生在他身上女娲的记忆时,从不知女娲心情的他,面对着她赤裸裸出现在他心底的伤痕,他才明白,原来就算是神人,她也有无能为力,和被逼得不得不为的一面。
因此在彻底明白女娲的心情后,不忍卒睹之余,他也不忍心再恨。
“你呢?你又有什么心愿?”对女娲一点兴趣都没有的天都,较在意的是多活了太久的他,对这人间是否还抱着期待。
他毫不客气地一手指着她的鼻尖。
“我希望你能活着,因我不想内疚。”多亏阿尔泰的无聊和她的爱财,这下他可有得忙了。
“谢了,我曾要杀你,记得吗?”天都一手拧着眉心,愈想愈不通,总觉得他似乎关心错对象。
“反正我又死不了,你要再杀我个几回也无妨。”廉贞不以为意地耸着肩,拎着药蓝先行走在她的前头。
即然他都不介意,是无妨啦,只是……
“神为何要杀我?”对这问题已纳闷许久的她,站在原地间着他的背影。
身躯大大一怔的廉贞,当下停下了脚步,似不想面对这问题般地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让早就悬心于此事已久的天都忍不住大声地再问。
“为何神要因你而杀我?”
他缓缓回首,当日光照亮他了无笑意脸庞时,他出口的话语,穿透毫无准备的她的耳鼓,亦像抹游魂般地在林间飘荡。
“因你曾是我的妻子。”
备感震惊的天都,结结巴巴地指着自己的鼻尖。
“什……什么?”他有没有说错呀?
“你不信?”他瞧了瞧她写满拒意的小脸,偏首对她扬起朗眉。
她想也不想地一手紧握着拳头大声回拒。
“当然不信!”别闹了,跟这个早该作古、且姿态摆得老高的男人……曾是夫妻?他是嫌她还不够倒霉啊?
廉贞默然地走至她的面前,定定地瞧了面貌丝毫无改的她一会后,不抱期待地问。
“你对前世一点记忆都没有?”
她直接泼他一盆冷水,拒绝与他攀亲搭戚,“很抱歉,我就连去年的事都不太记得。”
他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你是我妻子的转世。”
天都朝天翻了个白眼,“我还是女娲投胎咧。”
决定早些对她说清楚的廉贞,在她转身欲走时,一把拉住她的掌腕,那一双像是希望能够赎罪的黑眸,在她被看得一愣一愣时,像个咒言似地锁住她的眸心。
“众神不只诅咒了我,它们还诅咒了我的妻子。自你接触到我的那一刻起,众神的诅咒就已开始了,现下,你剩不到百日可活。”
“放手。”完全不相信他所说的天都,一径想挣开他紧握不放的掌心,“我叫你放——”
但她所有到了嘴边的话语,却因他一个饱含内疚的眼神而全悬在口中无法说出口。
他收紧了掌心,压抑地自口中挤出,“我本不想见你的,因我不想害你。”
在见了他破天荒出现在她眼前的模样时,忽然间像遭上天泼了盆冷水的她,僵硬地扯着嘴角问。
“你……在开玩笑?”不会吧?他居然这么认真。
“我有在笑吗?”他冷冷地问。
顿愣了一会后,扯回自己掌腕的天都,边对他摇首边往后退。
“我不信。”
廉贞叹了口气,又恢复了那副事事都不在乎的模样。
“不信也行,那你就等着段重楼在百日后来替你收尸吧。”他都警告过了,若真出了什么事,她可别来怪她。
一种尖锐的声音,在他不语之后的沉默间,像个警钟般地开始在她的心中响起,透过他那刻意不直视她的侧脸,在他两人所筑起的沉默间开始泛滥,她怔怔地瞪着他那此刻不像说笑的模样,而后想也不想地扬起一掌朝他的脸庞甩去。
怎么也没料到她的反应竟是这般,无端端地挨了一掌后,廉贞面色不善地瞪着直瞧着自己掌心发呆的她。
“这是什么意思?”
她骤感不妙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会痛……”
“当然会痛。”她也被打打看就知道了。
满脸迷思的天都,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而后她突地止住脚步,弯身脱下脚上的绣鞋后,转身出手如闪电似地将手中的绣鞋扔至他的脸上。
她再次瞪大了眼,“我不是在作梦?”
“你的噩梦已经成真了。”没想到她竟会使出这种暗器的廉贞,面色铁青地将准确命中他脸庞的绣鞋拿下。
看着他脸上明显的鞋印,天都这才像大梦初醒似地刷白了一张小脸,并在他拎着她的绣鞋走上前时,二话不说地转身就跑,扔下留在原地为她的举止还反应不过来的他。
当那具忙于逃命而去的背影逃远后,廉贞没好气地抚着额前的发。
“鼠胆……”
第四章
一路追她追回她的宅子里的廉贞,遭她拒于门外已有好一阵子了,无论他好说歹说,天都就是不开门,也听不进他的任何解释,廉贞的双眼再次滑过这扇只要一掌就可击毁的门扇,然后捺下性子,再次忍让地收回双掌。
“开门。”
“你认错人了!”将身子紧抵在门扉另一端的天都,想也不想地就大声回吼。
“我没有。”他那笃定不移的沉稳声调,马上招致屋内另一波更激烈的反弹。
她火大地抬脚重重往门扇一踹,“我只是恰巧长得像而已!”
“我没认错,而你的长相也和百年前完全一样。”廉贞两手环着胸,干脆再对她抖些内幕,好让她死了那条否认的念头。
下一刻,门扇果然在他预料之下霍然开启,同时在门缝中还夹了张一副难以置信的俏脸。
天都颤颤地指着自己的鼻尖,“你是说……我这张脸皮足足用了一百年从没换过?”他有没有说错呀?
他缓缓替她更正,顺手替她奉上那只她居然拿来扔他的绣花鞋。
“是用了两次。”她要是换了张脸皮,他哪还认得出来并且找到人?
愈想就愈觉得不公平的她,一把抢回鞋,并怒气冲冲地对他拉大了嗓门。
“我就没别的选择吗?”她是天生欠他的呀?
“我也希望你能有。”被吼得神清气爽的他,两眼一眯,当下脾气也被她吼得有点上来了。
打从听完他的话后,赫然发觉大限之期已不远矣的天都,此时此刻才没空理会他老兄究竟是在对她摆个什么凶脸,她一把狠狠拉过他的衣领,眼对眼地直瞪向他。
“喂,你肯定你真没认错妻子?”
“肯定。”他白她一眼,以指弹弹她的鼻尖,“你以为不情愿的就只你一人?我也很委屈好吗?”
“你委屈?”她扯紧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
他眼中有着掩不住的唾弃,“你也不想想你这是什么德行。”既贪财又没原则,脾气又大得跟什么似的,简直就跟前世差了十万八千里,要不是她长了张相同的脸,而封诰又再确定不过,他才不承认他以前娶过这种女人。
“那可真是抱歉了!”天都朝他微微一笑,接着姑娘她面色一换,再次当着他的面使劲地把门轰上。
不小心说出实话的廉贞,一手捂着差点被轰扁的鼻粱,一手继续在门板上敲个没完没了。
“天都,你躲不了的。”
“住嘴,我才不信你这套!”穿好绣鞋的她,不愿屈服地打开一道门缝用力更正,“还有,咱俩不熟,少叫得那么亲热!”
耐性已差不多被她磨光的廉贞,乘机伸手想拉开门扉,却差点在她猛然合上门扉时被她夹掉十根手指头,眼看她真的是卯起劲来全心全意的否认,他没好气地抚着额与她算起帐。
“当初我有警告你别靠近我了,可你就是要做阿尔泰的生意。”不去想该怎么解决问题,就只是不承认?要是这招有用的话,他捂住她的嘴也不准她承认。
天都气吼吼地在门内回嚷,“你那时又没讲清楚!”怪不得他会担心她的安危,她就说她最讨厌这种老是只把话说一半的男人,这下可好,倘若他说的全是真的,那他害也害死她了!
“现下反悔也来不及了,你的时间不多了。”被她嚷得两耳轰轰叫的廉贞,边说边掏掏耳,依旧不死心的想要她面对现实。
“那你还不快离我远一点?”她火冒三丈地往门板上再揍一拳。
“与其逃避,还不如着手解决问题。”他也不客气地在门板上回敲一拳后,再忍让地说出计划,“我的朋友曾告诉我,他有法子解众神所下之咒。我之所以留在你身边,就是想解你身上的咒。”
门内的她安静了一会,而后拉长了狐疑的音调。
“阿尔泰那家伙懂得解咒?”
廉贞朝天翻了个白眼,“不是他。”那小子别到处惹麻烦就很好了,还指望他能有什么用处?
“那个头上有撮白发,只会不断救你的人懂这玩意?”她马上联想到另外一个。
“他懂。”对于这点他就信心十足。
在廉贞的话尾一落之后,紧闭的门扇随即开启,天都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确定他不像是在胡诌之后,扬高了柳眉问。
“真的?”
他的表情颇为不屑,“拿你的性命开玩笑我有什么好处?”
“那好,他人在哪?”她两掌一拍,急于快去找到这个可能可以挽救她性命的恩人。
偏偏对于这个问题向来总是一个头两个大的廉贞,却在她心急如焚的这当头,一手抚着下颔,对她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他是什么人?”急性子的天都伸手推推他。
“嗯……做买卖的。”廉贞皱紧了眉心,犹豫的音调拉得长长的,脸上的表情还一副没把握的样子。
“哪种买卖?”她愈问愈觉得有问题,一颗心再次因他而紧绷了起来。
他继续摆出努力沉思的德行给她看。
她额上青筋直跳地握紧了拳头,“你……连你朋友做哪行的都不知道?”
廉贞大剌剌地将两手一摊,“他一年最起码换三百个行业,我哪知他今日是卖柴的还是看相的?”封诰本来就是换业如换衣,这能怪他记不住吗?
“那你是打算上哪去找他来帮我解咒?”险些被他气昏的天都,张牙舞爪地逼向一点都不可靠的他。
他搔搔发,“这个嘛……”好问题,向来是那两个家伙找上他的,他可从没主动去找过任何一个。
“算了,与其靠你,还不如我自己来。”她将两手往腰际一叉,决定求人不如求己。“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我去找他。”还好她是做这行的,不过是找个人而已嘛,不是问题。
“他叫封诰,也住迷陀域。”
天都听了马上转身回屋子里去打点她的行李,就在她整装完毕一脚踏出门口时,她发现也已经打包好的他,正站在门边等着她。
她不悦地拧着眉,“你想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陪你一块去呀。”比起她那张写满不欢迎的冷脸,此时廉贞的脸上也写满了不情不愿。
她敬谢不敏地大声回拒,“谢了,你离我愈远愈好!”她的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可打从他出现起就全变了调,要是再和他搅和下去的话,那还得了?
“封诰不见得会帮你。”在她踩着疾快的步伐往大门移动时,廉贞跟在她的身后不疾不徐地说着。
“最起码不会像你一样害我吧?”她忿忿地回首瞪他一眼,加快了步伐继续朝外头前进。
岂料他却再认真不过地向她表示,“这很难说。”
原本十万火急要去找人的天都,猛然停下脚步,缓缓回首看向他,在见着他一板正经的模样后,她气急败坏地跺着脚。
“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啊!”
当火爆佳人携着满腹怒火一路杀出大门时,廉贞还慢吞吞地在她身后指正。
“你走错方向了。”
“人我自己会去找,用不着你来教我!”天都边吼边往外头的林子走,“不许跟过来,你这大祸水少再来害我!”
他凉凉地跟在后头继续落井下石,“反正再害也不会比现下更惨。”
“给我住口!”她直接将手中的布包扔至他的脸上。
接连几日都在天都住处徘徊不走的段重楼,在天都一路吼出家门后,蹲在她家大门前愣愣地看着那个他差点认错人的自家妹子。
他苦皱着脸,“我好像换了个妹子……”为什么她的性子愈变愈怪?以前的她,性子温柔婉约,从没对谁说过一句大声话,前阵子的她,则是性子一改,变得冷淡似水,而现下,她又暴躁易怒得像个陌生人,害他几乎快认不出来。
“王上?”
“跟着他们。”他弹弹指,朝身后的属下吩咐。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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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多人了,一来是因他刻意避居于深山野岭,二则是因他已懒得再与人间主人打交道,反正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们,总像是候鸟般来来去去,时候到了就会离开,因此近些年来,他很少有机会能像这样与人们热烈地接触过。
一掌击飞了举刀冲向他的男子后,廉贞再次将眼前这票人数可观的拦路人打量过一回,在有了接连几日的心得后,他发现这回来的并不是上回的那一批,虽然他们的脸孔皆不相同,但他们都想宰了天都的模样,却是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忍不住转首问向同样也身陷混战中的肇事者。
“这是你哪一单的生意?”他承认她的身手是不错,也满会找生意来做,只是,她似乎不懂得做生意得有始有终的这个道理,老是留着些仇家等着来追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