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祸首的夜色,感慨地摸摸自己的脸庞,不禁觉得光靠她这张脸,她就可以在迷陀域里横行无阻……唉,她已经快变成一个吃住都不必付钱的土匪了,这些人是存心破坏她的名声吗?
冷意伴随着暮色来袭,风破晓推着她进门去避避寒风,在走进不知可容纳多少人的宽广大厅后,他自一旁找来两盏灯后将它们点然,再将其一交给她。
“你歇歇,我去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
掌着灯的夜色,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厅里,看着掌灯离去的风破晓,身影渐渐消失在另一端的黑暗里。
沉稳的足音,一声声地回响在空无一人的山寨中,聆听着他愈走愈远的足音,她觉得那像战场上的鼓声,每一下每一声,都会令人的心头感到震颤。她一手抚着胸口,很难遗忘那日他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那些他的真心。
她是知道自己的长相不差,但因她的个性、身分,很少有人喜欢她,在中土里,唯一一个曾大剌剌表示看上她的人,就是孔雀,但孔雀生性本就轻佻,说出口的话时常令人分辨不出是真是假,加上她也不欣赏那类的男人,所以多年来她只把他的爱慕当成常态而没当成一回事,她更知道的是,孔雀也与破浪一般,对于武艺有着某种程度的执着与狂热,遇到武艺胜他一筹的人,他就像发现了新玩具似的,非得胜过那人不可,因此他们虽年年都打,孔雀年年皆不曾放过水,反倒是一年比一年强,或许对孔雀来说,胜她与爱她是两回事,而她之所以能够吸引孔雀,一开始就只是因为她的武艺。
但风破晓,则与孔雀完全不同。
他几乎是双手捧着真心来到她面前的。
他不在乎他俩的身分,也不介意武艺是否在她之下,他更没有那种非胜她不可的决心,打从他劫囚的那一刻起,一直以来,他就只是单纯的关心着她,一心希望她能与天曦母女团圆,自一开始到现在,不管碰了多少钉子,他都没有因此而改变过。在他身上,她找不到别的企图或野心,反倒是他给了她许多不在她预料内的东西,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不管是需要吃饱喝足、暖衣丰银,他皆主动为她提供,甚至是在她需要个人来分担她的伤心时,他也不吝出借他的肩膀让她倚靠。
是不是每个生在黎明破晓时分的人,都像他一样,沐浴在朝阳下的那颗心,都是如此温暖而明亮?或者这个本身就是在黑夜过后才出现的破晓,天生就是要照亮她这种躲藏在黑暗中的人?
一想到他是靠着对她的思念,才度过了七年的岁月,她就有种不忍,尤其在想起他说那些话时落寞又心痛的模样,那感觉,就像刀割似的,或许她大可说那是他自找的,她并没有要求他为她如此,可每每只要看着他那张无怨无悔的脸庞,她就无法这么想,更无法置身事外,相反的,自那日起,她再也无法自在从容的面对他,她再无法面对他从一开始就已对她摆明的爱慕,每当望进那双黑瞳里时,她所见到的,都是他盛满的思念。
七年的岁月,该怎么还给他?他那已是泥足深陷的深情,在困住了他时,亦困住了她,不让她选择地将她也给拉了进去,与他深深困在一块。
或许老天是善待天曦的,因天曦有着风破晓,有着他这个善体人意的男子,她想,养育风破晓的天曦定是很以他为荣,她相信性子这么好的他,定也像个孝子般地侍奉着天曦,而她呢?在他们之间,她反而像个外人,她不认识那个只听过名字的娘亲,她甚至连天曦生得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一想到他们正朝织女城前进,她就有种下意识想抵抗且恐惧的感觉,她不知,她该如何面对那个从未谋面的天曦。
原本,在被放逐之后,她是打算不再理会三道与帝国之间的事,她只想远离一切是非,若是师门不收留她的话,她就找个地方静静过她的生活,可自从这个不死心的风破晓出现后,她发现,短时间内她恐怕没法抽身其中了。
熟悉的足音再次在她的身后响起,在走至她的身边后停下。
“这儿大虽大,却没什么可吃的。”一无所获的风破晓,对着这座空有其表的山寨叹了口气,“看来,他们这山寨今年的收获并不丰。”
她静站在原地,聆听着他的声音回绕在广阔的山寨里,再沉淀至她的心里。
“冷不冷?”他边问边把手中的灯交给她,在大厅的火炉里放妥了柴火后将它点然,在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大鹿时,他又消失在大厅里,过了一会,他两手抱满一堆毛皮缝的毯被再次出现。
夜色站在原地看他忙碌地将毯被铺在火炉前,两手拿过她手中的灯后,把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然后推着她去火炉前坐下烤烤火。
他按着她的肩头交代,“你在这等着,我去外头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猎的。”
“不用了,我不饿。”她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风破晓侧首看了她一会,有些纳闷她是怎么了,在一阵冷风自没关紧的大门门缝里灌进来时,他忙转身想去把它关紧。
“陪着我。”以为他要离开的夜色,忙不迭地叫住他。
只走了两步的他定下脚步,脸上的表情有些讶然。
她抚着自己的双臂,“我不想独处。”这地方,太空旷了,像座坟墓似的,空旷得令人心慌,就连喘息声都清晰可闻。
他不语地看了她一会,先去将大门关紧后,再走回她的身旁坐下,就着火光看着她的侧脸。
“你原本想留在师门是不?”他边问边把她身上快掉下去的毯子再盖妥些。
“你也听见了,我二师兄容不下我。”夜色没有再掩饰眼中的失望,“不只是他,其实,我师父解神也不怎么想见到我,他认为是我害了我爹。”
“别想太多。”他轻声安慰,“没有什么是生下来就已注定好的,命运或许有命运的安排,但上天也有它的安排,所以咱们的一生并非都得照着那些走,只要你不信它即可。”
“但我爹仍旧死了。”她落寞地说着。
风破晓犹豫了一会,伸出一掌揽过她的肩头,让她靠至他的肩上,见她没有反对,他才轻拍着她继续说着。
“黄琮将军是因何而死,谁都不知,别把罪过都怪至自己头上,相信黄琮将军定也不会希望你这么想的。”
靠在他的肩上凝视着火光,夜色并不想移动自己,许久不曾拥有过的温馨掳住了她,她忍不住闭上眼,伸出一手拉住他的衣襟。
“说说关于我娘的事。”
脸上漾着笑意的风破晓,抚着她的发轻声说着。
“她有一双与你很相似的眼,声音轻轻柔柔的,不会半点功夫,可家事和厨艺却一把罩,她做女红的功夫,在织女城里无人能出其右……”
在他轻柔似哄小孩入睡的音调里,夜色渴睡地闭上眼,并就着他一言一语开始想象起天曦的模样。这般紧靠着他,她不禁放下了多年来的防备,与刻意对他人筑起的藩篱,或许,就是因为她处于黑暗中太久了,因此她才会向往光明,她才会想靠近这抹破晓般的曙色。
发现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风破晓看着她一脸放心的睡颜,屏住了气息轻轻移动她,让她靠躺至他的怀里,在她并未因此而醒来后,他松了口气,而后在亮眼的火光下,低首瞧着这张让他日思夜念的容颜,并再次深深感谢上天,又再次让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第六章
无论事前做了多少心理准备,当夜色亲眼见到天曦的脸庞时,她还是很难接受眼前这个曾是生下她的人。
在履行承诺与风破晓来到织女城外时,不愿入城的她,选择在城外的林子里等待,在这段等待的时间内,她的脑海里窜过了许许多多的想法,想逃避,又想见见他口中所说的天曦,想告诉天曦她对他们夫妻的分离有多内疚,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当风破晓小心地扶着天曦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在天曦的脸上看见了兴奋与感动,还有满眶的泪水,而她,却没有任何感觉,或者该说,她不知自己此时该有什么感觉。无论是黄琮或是天曦,在见过解神之后,她知道,她都不能再以女儿的身分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是她害了他们夫妻俩,是她造成他们离散二十多年,至死夫妻都永无再见之日。
“夜色……”
盼她盼了二十多年,终于能够见到她的天曦,泪流满面地走向她,颤颤地朝她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时,夜色却往后一退。
“听说你想见我。”她的声音冷漠得连她也觉得不像是自己,“现下,你已见到了。”
在夜色转身就要走时,就连风破晓也没想到情况竟会是这样,他正欲上前去拦,天曦已冲上去拉住她的衣袖。
夜色冷冷地抽回手,“我们分开太多年了,老实说,我对你没有任何记忆。”
“不要紧的,我们可以——”天曦不断朝她摇首,却遭她一句残忍的拒绝给打断。
“你我都不得不承认,我们只是陌生人。”二十多年了,这事实,这距离,谁都没法改变和拉近。
怔怔地看着夜色与黄琮有些相似的脸庞,颗颗似断了线的泪水,自天曦的脸庞落下。
“这些,你收着。”努力不想受她影响的夜色,低首自袖中掏出一叠银票放至她的手中。
她哽咽地摇首,“我要的不是这些……”
将她的长相仔细地记住,深烙在脑海里确定永不会遗忘后,夜色往后退了一步。
“我爹死了。”
“我知道。”天曦心痛地颔首,想将愈退愈远的她拉回来,“夜色……”
“我不希望下一个死的是你,因我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夜色决然地命自己割舍,“保重。”只要知道她仍在人世,只要风破晓能够继续伴在她的身边,这就够了。
无法挽留她的天曦,泪眼模糊地看着夜色走得飞快的背影,在她想追上去时,风破晓一掌按住她的肩头,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
“你先回城。”
她一脸不放心,“但她……”
“没事。”他朝她笑了笑,“我去劝劝她,待会我就带她一块回去,好吗?”
“嗯。”
像是后头有人追赶似的,夜色脚下的步伐走得疾快,一路上,她丝毫不敢回头,就怕又会见到天曦眼底的泪光,当一串耳熟的足音以飞快的速度跟上她时,她头也不回地说着。
“我已履行我的承诺见过她了,你还缠着我?”
“我希望你能留下。”一鼓作气跃至她面前的风破晓,高举起两掌将她拦下。
“这不在咱们的条件内。”她冷声回拒。
“你该给她一个机会。”风破晓在她打算绕过他时,不死心地再挡住她的去路。
“什么机会?”
“与你做对母女的机会。”他不忍地看着她,“她是你世上仅有的亲人了不是吗?”她与天曦不同之处,就在于她能狠,即使她再怎么伤心也不会说出口,她更可以逼自己做出认为是对对方最好的事。
夜色听了转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知道你没那么快就能接受,慢慢来好吗?”身材高大的风破晓轻而易举就追上她,依旧在她耳边劝着。
“你不怕她会因我而死?”停下脚步的夜色,火大地一手扯过他的衣领厉目以对。
“不怕。”他沉声地应着,“她也不怕。”
她用力放开他,“但我怕。”
他叹了口气,“若你很在意孤辰星那回事,那我告诉你,解神当年曾说过,当你的双亲其一亡故后,你才有可能脱离你的命运。”
“我师父曾说过这种话?”怎么那天解神漏了这点没对她说?
“嗯。”风破晓积极地想扭转她的恐惧,“你爹既已死,你何不试试再找回一个亲人?天曦只想圆个团圆梦,这辈子,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心愿,你忍心不成全她?”
她是不忍,光是看到天曦那不知压抑了多少年的泪水,她的心扉就隐隐作疼,巴不得能够快点转身而逃,她当然知道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比天曦更痛苦也更矛盾,既不希望丈夫死,又很想见到自己的女儿,这种等待,天曦等到的到底是什么?丈夫的死讯?还是终于可以与女儿团聚的喜讯?在得知黄琮自缢的消息时,天曦究竟是该伤心还是该开怀?
她缓缓看向风破晓,这男人,在一径地在乎天曦的心愿之时,他有没有想到她?他认为光只是勇气就足以令她站在天曦面前吗?他知不知道只要见天曦一眼,她身上的罪过就多添一分,她也就更痛苦一分?
“够了……”她茫然地摇首,愤然转过身,“我受够了。”老父自缢、大军战败、遭逐出中土、被赶出师门,他以为她真对这些都无动于衷,都不伤不痛的吗?不要太过分了,她也只是个人!
风破晓在她身后大喊:“你想再后悔一回吗?难道黄琮七年来的不言不语,这遗憾对你来说还不够吗?”
夜色听了,忍不住一拳用力击向身旁的大树,浑身忍抑不住地频频颤抖。
“不知该如何与天曦相处,不知该怎么接受她,那都没关系。”他走至她的身旁,轻轻拉开她受伤的手,低声向她请求,“先试着去做做看好吗?毕竟她等你等了二十多年了,你忍心见她因得而复失再次夜夜垂泪吗?况且,你若这么一走,我不知她是否还有另一个二十年可等你。”
她不语地撇开她的手,他却不疾不徐地再将它拉回来,弯下身子将胸膛借给她,并在她打算推开他时收拢了双臂,闷不吭声地任她强劲的掌力推在他的胸口上,直到她停手不再造成他新添的内伤为止。
被困在他怀中,夜色在他大掌的压按下,侧首靠在他的胸前,满心矛盾的她怎么也无法理清此时紊乱的思绪,只能不知所措地靠在这个为一圆天曦心愿的男人怀里。
“为何你要做这些?”聆听着他不规律的呼吸声,她知道才被解神治好内伤的他,已因她又添了新伤。
“为你娘,也为你。”他哄孩子似地拍抚着她,“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人在往后都得带着遗憾。”
这个没药救的男人……什么不当偏偏要当烂好人,也不怕会被她给打死,还笨笨地挨了那么多掌。
“这个,为何会在你身上?”她拉着他挂在胸前的坠子问。
他沉默了一会,“我捡到的。”
“在哪捡的?”
“你爹府中。”他边说边抚着她的发,觉得她已比先前冷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