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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劫  第8页    作者:沙沙

  无论如何,她不该再为他带来痛楚!她满心只有此一念头。

  不再当他徒儿……也好……

  她原本不配,如今更无脸以师徒相称。早该知道,自己是一条贱命……

  “你敢再自贱——”他突然吐出一口黑血。

  她不自禁要上前,及时阻住自己。

  “您……”她垂下头去不忍再看,下唇咬出血来。“您快去休息,徒……我再去抄经,说不定……”

  她低头快步走回庙内,身后传来沉肃的声音。

  “余儿——”顿了一顿。“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由不得你了。”

  第七章  问心

  法难道人进歆齐府,郡主高兴极了,摆出比日前的生日宴更丰盛的好菜。

  别看这些全是素菜,有好几道是郡主自己养出的可食名花,不但美不胜收,尝起来还一点都不怪异,爽口鲜嫩,荤食是怎么也比不上的。

  因为体恤道人跋涉辛劳,也不愿大张旗鼓地扰了道人的清静,席上只有郡主和两位贵宾,鹉漡被郡主命令上座,但抵死也不从,结果站在郡主身后旁听作数。

  “两位大师肯委屈上门,我真不知该怎么谢才好。”

  郡主轻声道,美颜上全是感激。

  小道士看了看眼睛直盯着美食的法难道士,笑着回道:

  “郡主不必客气。倒是我们,也要不客气地动筷了。”

  “啊,那是当然!”郡主低喊:“请用请用!老鹉,你也一起吃。”

  怎么又来了?鹉漡苦了脸,在精明的主儿和神仙般的贵客前面,教他哪里吞得下啊?他站岗就好不行吗?出去站就更好了!

  “小的不饿。”胡乱嘟喃了一句。

  “难道你回来已先吃了?”

  他哪来的狗胆啊?把贵客请回来后就在郡主身边待着了,主子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呃,没有。”

  “那碗筷拿了去。”

  瞄了一眼小道士,笑得好生可爱,让鹉漡脊背都发凉了,赶忙抄起碗筷,就怕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要发生。

  “多吃些。”郡主又交代。“你这趟辛苦了。”

  是很辛苦啊!回来了还不放他到厨房去和大伙儿吃大锅菜……

  不过大幸的是,郡主终于把心神转回贵客上。

  “不瞒大师们,我这次敢烦劳两位跑这一趟,实在是有大事相求。我知道大师们清心寡欲,就不以重礼冒犯了,但这个忙,我怎么也要请您们帮。”

  鹉漡一口米饭差些呛到,主子怎地这么不客气,开口就说请帮大忙,但没得回报?

  小道士倒是笑得很亲切。

  “郡主太客气了。”

  客气?鹉漡有抓头的冲动。

  听了郡主的话,主客却没有马上接口。法难道人对着好菜夹了又夹,碗里叠得老高,白须不时掉到菜上,他老人家也不甚在乎,吃得两颊圆鼓。

  小道士吃得就秀气多了,小口小口的,但颊边不时现出酒窝来,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咀嚼。

  郡主见贵客没反应,也未有窘态,嫣然一笑,开始进食。

  只有鹉漡,连站着都觉脚底有刺。

  道人贵客究竟是帮忙还是不帮?怎么也不好奇是什么大忙?

  “好吃!”

  法难道人终于开口了,满口模糊的一句。

  郡主看似高兴极了。

  “大师喜欢,我真是不枉这两年的栽培。”

  小道士点头。

  “这半兰半笋,质韧香淡,前所未见,郡主能刻竹而插植,必然是日夜栽培,百试而一得。”

  郡主笑颜如花。

  “我苦研农艺,多所尝试,再有悖自然之法,我也不觉古怪,总认为天下无奇不有,有心则有生。”

  说到此处,郡主忽然笑容一黯。

  “但日前我的遭遇,却让我有了质疑。我突染怪病,本该丧命……我自知命数已尽,但忽有贵人出现,将我拉回阳间来。我不知那是如何发生的,但我亲耳听见,这位贵人说要代我死去。我自病愈之后,无日不想着此事,如果那位贵人尚在人世……我找了又找,却是无踪无迹……”

  “郡主既然认为有人代命,为何还想代命者尚在人世?”小道士问。

  “我不知道。”郡主摇头。“但我分明不识那贵人,为何她要相救?相救也罢,为何甘愿自灭?那不是常人会做之事,是菩萨神仙才会如此。”

  小道士看向法难道人,后者仍埋头大啖,小道士笑道:

  “我们行道之人,不言神鬼,只求天理。”

  郡主支额,俏脸上全是恳切。

  “那我想讨教天理,弄清受人救命的道理。”

  “若天理不能或转,弄清了又如何?您的恩人是生是死,您都帮不上忙了。”小道上道。

  “那也无妨。”郡主抿着小嘴,神情坚决。“请两位师父指点。”

  小道士笑了笑,又夹菜进食。那边的法难道人,听若未闻般,吃得津津有味。鹉漡终于忍不住了。

  “两位师父,好歹帮帮我们主子啊!”

  “没有关系。”郡主微笑。“老鹉,你别急,说不定终我一生,也无法悟懂天理,这一时半刻,急也没用。”

  说得真……深奥啊!鹉漡赶紧缩回头来。

  众人默默用完餐,小道士嘴角的酒窝一直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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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天幽主出现之后,余儿战战兢兢,无时不紧盯着列忌觞的身形,一蹙眉、一紧绷都不放过,好似捕捉住每丝疼痛的征兆,就能稍稍分担几分似的。

  心底深处,更多的是恐惧——怕列忌觞在她转身不察的瞬息,就会忽然魂飞魄散,再难挽回。

  至于自己会如何,她也只是想到,若自个儿有什么闪失,是否就会将他连著书了……

  昨夜和他出去找经书,跌了那一跤,摔落了经书,让他动了好大的怒气。夜宿石穴时,硬着头皮再度尝试要离开,又被他阻拦了。

  也不知自己试了几次了,每次还没从床上下地,他就睁开利眼,看得她不敢妄动。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每日奋勉抄经,希望对他多那么一分助力,也好……

  抄了十数页,她未察觉自己怔怔呆望他许久,直到他唤出声。

  “过来。”

  她惊跳。“师……大人!”

  他一瞪眼,她抱着经书往后缩。

  “您有事吩咐?”

  “不就吩咐你过来了吗?”

  她起身小心地挪近一步,小脸上的担心,简直要让人看了不舍。

  列忌觞垂下眼,神情缓和了。

  “余儿,你还有两日,便十八岁了。”

  “是吗?”

  她从不知自己生辰,姑丈曾说那日大不吉,万万不可庆生,连时日也不肯告知。

  “你有什么愿望?”

  愿望?

  “我愿天理将所有修度还给您,让您重做明界的仙!”她冲口而出。

  他默然凝望她半晌。

  “你许愿于人,难道不顾那人是否愿意?”

  她握紧双拳。

  “您难道不也是执意救我,不管我愿不愿意?!”她低喊。

  让她不敢置信地,列忌觞竟微笑了——

  那是何等的笑容!

  从未见他笑过的……自初识那一刻起,他于她是天般高、神仙般厉害,再怎么冷峻严苛,她也不以为过。

  但笑容……笑容吗?她有没有看错?

  没有。那笑容没有一闪而逝,没有稍加掩抑,甚至没有半丝嘲弄深意……

  心里有什么被揉拧,不能再轻地,她嘴角上扬,不知不觉,回了他一笑。

  庙里似乎涌进了阳光,还有隐隐的花香,她浑然不察自己眼中的柔情,是他那笑意中的完美对映。

  心在跳,血在奔流,耳边有无声的低喃——

  余儿。余儿。

  我的愿望,你可知道?

  她觉得昏眩,无措,还有……非常、非常美好的感觉。

  她闭上眼,身子微晃。

  “我……我不知道。”不知不觉回答了。

  “等愿望成真了,我再告诉你。”

  一样低沉的声音,却是未曾有过的温柔,她睁眼看他,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怔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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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余儿从恶梦中惊醒,直直在床上坐起,冷汗涔涔。

  梦已消散大半,追忆不及。她只依稀记得,自己看到了一湖的黑血,风起波高,溅染了日头,风中含着哭声……

  好可怕,好可怕,她哆嗦着不敢再多回想。

  爬起来做早饭,然后埋头抄经,整天都半避着列忌觞。他安静如常,出门大半天,不知去向。

  昨日那甜美的一刻,已被那骇人的梦魇打成碎片。像是一种警示,或是恶兆……

  当他满脸倦色,带了一包经书回来,她已是战战兢兢,心事重重。

  天色渐晚,她起火烧饭,列忌觞如常过来帮忙,她心不在焉,不小心触着了他的手。

  他定力绝佳,身形微乎其微地一僵,若不是她自己心狂跳起来,也不会立时察觉到自个儿的莽撞。

  “对,对不起!”

  她跳开身子,一迭声地道歉。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加柴,完全不加理会,吭也没吭一声。但她心里雪亮——他一定是如穿心般的痛!

  天!她怎么这么笨?连做个饭都会伤到他?

  他再怎么无事人状,她也知道,这全是做给她看的,为了不让她担心。

  她担心啊!又哪里只是担心了?她……她……她比他更痛!

  眼热热干干的,她讷讷低喃。

  “我还是……”

  话出一半,她警觉地收口,眼光垂下,心中直念:我还是太莽撞了!别那么笨手笨脚、笨手笨脚、笨手笨脚……

  列忌觞眯起眼,她有些不对劲,但他读出的心事却没什么古怪。

  他没料到,这次余儿是先他一步了。

  她本将出口的是“我还是该走”,却及时领悟绝不能再告诉列忌觞,甚至不能在心中忖度,让他读出心事。

  所以她胡乱默念着,一遍又一遍,奋力瞒住他。

  她心意已决,不必再想……笨手笨脚、笨手笨脚、笨手笨脚……

  当晚寒意不深,她心中甚至感到欣喜——这种心情,列忌觞应该不会联想到逃跑上头去吧?

  是逃跑没错,简直是落荒而逃啊。

  只要她不死,应该就不会害死他,但她绝对要离他远远的,不然,哪天不小心室口他痛到死……

  不要想,不要想。不能让他摸出心事。

  虽然她带着豹子们散步,列忌觞待在庙里,相隔颇远,她还是不甚放心。

  “小黑啊——”她摸着高至她腰际的领头黑豹,它颈间的黑毛闪闪发亮,非常滑顺。“你们要乖乖的,吃饭时不要抢,若有信徒上庙,或仅仅路人经过,你们还是躲一下吧,别吓到人了。我知道你们都很乖,但旁人可不一定知道啊……”

  高大的黑豹顿了顿步子,余儿也跟着停下,豹眼闪了闪,似乎是质疑地偏头看她。

  “不不,我可不能告诉你,免得……”她摇了摇头。“答应我乖乖的就成了。”

  她回头看后面跟着的四头豹子,小小地微笑,安慰它们一般。

  最大的黑豹用头蹭她的腿,她稍稍低下身子。

  “怎么啦?”

  黑豹眼瞅着她,满是灵性的大眼,仿佛要说什么。

  不知怎地,余儿忽然就懂了,她急急摇头。

  “不不!不行!绝对不行的!”

  她直起身子,坚定地快步前行,豹子们紧跟在后,怕把她跟丢了似的。

  她苦笑了下,自己这样……可真像列忌觞不同意她的话,就不理会她时那般,让人跟在后面追……

  什么时候,自己愈变愈……像他了。

  如果可能,真想变得和他一样,自信而有力,与世无争,却又仿佛无所不能。

  哈,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了。再怎么和他同心,也不能……

  同心?她是吗?那只是某种玄妙的意境吧?说的是她的劫命攀着列忌觞不放,连他的心也被下了锥印。

  说的是她该死又不能死,免得把他的魂也弄破了。

  她真混帐啊——

  她走得快又急,低头冥思,没有看路,一头就要撞上某物事,领头的黑豹已抢上前,顶开了障碍物。

  余儿吓了一跳,看到眼前有东西摊在路上蠕动。

  “哎呀!”她惊叫。“小师父!你、你……你没事吧?!”

  来不及责备豹儿,她跪倒在身着灰色道袍的道童身边,压根也没想到什么男女之别、修道之人不触人身的规矩,小手摸上摸下的,只顾察看对方有否受伤。

  “这位姑娘——”稚嫩的声音有些古怪,似在强压着笑意。“你别乱摸啊!”

  啥?余儿愣了愣。

  “小师父,你……我……对不起!”

  总之就是对不起,她连走个路都会害到人。

  “姑娘,你先让让,我起来就没事了。”

  余儿赶紧退开站起,本能要伸手扶小道士,对方已敏捷地跳起身来,拍拍道袍上的沙尘。

  这小道士……看来还真小,约莫十岁吧?但那稚气的声音,咬宇清朗又正经,口气也奇异地老成——

  余儿想,大概和列忌觞一般,修身惯了的人,说话就是不同。

  “小师父真的没受伤?”

  “没有,没有,姑娘别挂心,豹子身软得很,撞不伤人的。倒是这豹灵如家犬,紧护着你,很稀罕哪。”

  余儿方才领悟到,豹儿撞人,是怕她被撞到了。豹子哪会软呢?撞得死人的!

  “小黑啊!我还正要骂你呢,原来又是我的错。”

  她摸摸豹子的头,歉然又感激。

  “姑娘似乎很会道歉,原来是训练有素,习惯成自然了。”

  余儿狐疑地看他一眼。她是不是被取笑了?不会吧?

  小道人眉清目秀,非常可爱,说话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唇边一抹柔笑,天真又诚恳的模样。

  但她怎么老觉得……他像在开怀大笑呢?

  “姑娘打哪儿来,往哪儿去?”

  “我……我没家人,和……呃,我的恩人待在离此不远的一间小庙里,现正散步完要回去了。”

  “是吗?我正寻着今晚歇脚的地方呢。可以打扰一晚吗?”

  “当然!当然!庙是谁都可以待的地方呀!我们一直占着才不对呢!”

  余儿直点头,热心地指着小庙的方向。

  小道上捣嘴轻咳了一声。

  “姑娘方才提到恩人,请问是什么人呢?”

  “喔,是救了我命的大恩人,本来我拜他为师,但……”余儿有些黯然地止住了,转开话头:“对了,小师父吃过晚膳了没?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

  “如果不太打扰的话,那当然是……”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你不嫌弃就好了!”

  快回到小庙了,余儿才想到今晚的打算。这样多了个人……

  不不,没关系,一定成的,不成也得成。

  谨慎收起心绪,她敲了敲庙门,倾听里头的声音。

  “进来。”

  她推开门,躬身请小道士先进去,才慢慢将门在身后带上。

  “大人……”她有些忐忑地开口:“我在路上撞到了这位小师父,请他回来歇息一晚。您……不介意吧?”

  好像该先问过他的,哎呀。

  列忌觞冷眼看着眼前娃儿般的男孩,许久都没接话,小道士只是盈然微笑,站着等待。

  完了!自己又莽撞了!大人要静心修身,一定不爱旁人打搅的。余儿头皮发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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