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之下,却没人对这荒唐的行径来主持个公道。
朝中是如此,没想到就算远离了京师还是如此。邢观月面目陡然阴沉下来,予人一种极为难以靠近之感,才欲跨出,不料身旁的黑影比他更快。
只见祖言真大步上前,取走一旁客人正在使用的竹箸,朝那男人喝道:
“欺负女人和小孩,狗都不如!”运气一扫臂,手中的筷子就像是利箭般飞射出去,精准插中男人的手腕,杀伤力之强大,让人无法相信那刚才还只是用来夹菜的竹筷!
掌柜呆了!小二呆了!客栈里的人呆了!连路过的野狗都夹着尾巴……
邢观月亦对她这突然的一招感到有些讶异。她的忿怒溢于言表,他瞧着,修长的指抚上唇,反而退到了后方。
“啊!”男人吃痛,放开了女孩,瞪着自己流血的手部号叫:“你……你……你敢多管闲事?!你知不知道你得罪的是什么人!我可是锦衣卫!”
“喔。”祖言真冷笑,充满不屑。“真是好令人害怕啊!”探手抽鞭挥出,瞄准了猎物的方向疾击,毫不留情。
察觉冷冽的黑风不留情地来袭,男人大惊失色,忙往旁边滚一圈避过,只见地面被鞭出一条深深的沟子,险差半寸,就能让他的背部皮开肉绽。
她振臂一抖,黑鞭又动了起来,男人吓得赶忙爬开,那鞭却像是她的双手般,灵巧地卷住昏迷女孩的腰部,她举腕再甩,上下一个力道恰好的震波,让那女孩安安稳稳地落入了还跪在门口的妇人怀中。
“快走。”她朝那母女道。
“谢……谢谢你!”妇人抹去额上的血,抱起女儿,跌跌撞撞地离开。
“你你……”男人狼狈得可以,武艺不如人,就只能目睹,却没有胆量阻止,连带把话都说得断断续续。
“你还不滚,是要我抽几鞭在你身上吗?”她冷冰冰地道,不是虚张声势的威吓,而是再明白不过的阐述。
“你——你这臭婆娘给我记着!等我带人来找你算帐!”男人恨恨地站起,抱着自己受伤的手咆喊而去。
祖言真收起鞭子,转过身,就见掌柜一脸怒气。
“你……你们两个出去!咱们这儿不让你们这种麻烦住!”指着外面,手都在抖了。
邢观月淡瞥,整个客栈的人都以一种责难的眼神看着他们俩。
祖言真意外地没生气,也没什么表情,挺着背脊就要走出去,一颗吃剩的馒头砸上了她的肩,滚得好远。她顺势睇去,是一个少年。
少年好像有点害怕,但还是恼怒地骂道:
“你……你们这些外地人,别以为这样算是帮了个大忙……算是正义!那些人会回来这儿报仇的!没人管得了他们,你救了那两个人,却害了更多的人!”整个村镇都会被拖下水的!
她望着少年,拳头握得好紧。久久,才跨出客栈,连大街上围观的路人似乎也都在窃窃耳语地指责着。
邢观月跟在她后头,她沉默,他也不出声。走了一段距离后,才听她道:
“啧,还以为今晚可以睡到床呢,这下子要带书呆上哪儿落脚去?”等入夜他又睡倒,她就把他丢在路边,哼。
她的抱怨不是顶大声,隐隐约约地透进邢观月的耳,他先是怔了怔,而后,唇旁挂上一抹莫名的清丽笑意。
“恩……恩人!”刚才的妇人带着已清醒的女儿,在街角边唤着。
祖言真停下,她们母女立刻跪倒,边磕头边道:
“谢谢恩人大恩大德,谢谢!谢谢!”她们什么都没有,除了反覆用言词表达的感谢。
祖言真一楞。“好了好了,你们可别害得我折寿。”年纪大的怎能对年纪小的跪拜磕首?真是。
“啊?”妇人傻住,就被祖言真扶起。
“哪!”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些银子,塞到女孩手中。“这给你跟你娘,快点离村,别待这儿了。”否则那帮家伙来了,第一个就找上她们。
“恩……恩人,您已经帮了许多,咱们不能……”妇人推辞着。
“别婆婆妈妈的,说起来,这也算不上是我的钱。”她挑眉,将笠上的薄纱翻开,用着那异色的瞳眸瞪着她们,面目狰狞道:“告诉你们,我不是什么恩人,是个专抢人财物的恶徒,没钱就去打劫,跟那些无赖没什么两样的!”语毕,根本不管那母女会有什么反应,放下帽纱后转身就走。
邢观月望了那母女俩一眼,才移步跟上祖言真。
“……祖姑娘,为什么你要当山贼?”他问道。
她顿住。脑海中闪过掌柜的气忿、少年丢掷的馒头,还有许许多多人的无言控诉,没回头,只寒着声道:
“因为做好人很蠢。”
若是不比坏人更坏,就只能像村里的人一样懦弱而已,她绝对做不到!
“是吗……”邢观月微低首,看到了她紧握的手心。
被留下的妇人先是被祖言真不同于常人的眼睛颜色吓了跳,听到她撂下的那一席话后又不觉发起怔;一旁的女孩则是握着掌中的银子,她的颊边还有着适才被男子殴打的热辣疼痛,盯着那就要远去的背影,一咬唇,抬起手圈放在嘴边,朝着祖言真的方向放声地喊叫:
“谢谢你!恩人!谢谢你!”重复又重复,吸气再吸气;就算脸很疼,就算头很晕,就算其他人都怪恩人做错了事,她还是一定要说:“谢谢恩人!谢——谢——你——”连妇人也回过神来一起喊了。
邢观月瞅着祖言真,在白纱底下寻到了那掩不住的悸动,轻声说道:
“其实……做好人并不会很蠢。”美目因为微笑而微微眯着,倾身朝前。“对吧?祖姑娘。”和她平肩并行了。
没来由地,她笠帽下的蜜色面颊一红,使劲地撇过脸,用力地瞪住他。
“少罗嗦!别以为我没绑着你就得意了!”
“……邢某失礼了。”好抱歉地退下。
“你不要咬文嚼字!”听了就烦!
“……是。”完全没有反抗。
不只做好人不蠢;当俘虏……原来也是挺令人愉悦的。
QQ0
是夜。
明月给厚云遮了住,落下一片昏暗。家家门户紧闭,街上冷冷清清,连打更的也没出来,像是在防些什么似的。
祖言真俯在一房顶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村口的风吹草动。
约莫三刻过后,远处逐渐有火光接近。她立刻翻下身,贴近矮墙,定睛细看那来势汹汹的一群人,果然在最前头发现了之前被她整治得灰头土脸的锦衣卫!
“不会吧……”她睁大眼低喃。
真给那家伙说中了啊……
事实上,她和邢观月并没有立刻离开,总之她是想,自己惹出来的祸端得收拾干净,所以便在附近找了间荒废的破庙,准备丢下碍手碍脚的书呆,自己一个人应战。
不料——
“祖姑娘,你要去哪儿?”
“你管不着。”甩下包袱就要走人。“我现在没空理你,你想逃就逃吧,运气好的话,你还回得去;不过若是被我追上了,那就算你倒楣。”都已经给了这么太好机会,要是最后仍兜在一起,只能怪老天爱开玩笑。
邢观月没有什么特别反应,笑了一笑,只道:
“你……想打跑那些回来寻仇的人,是不是?”
她睨他一眼。“没错!所以没法带着你了,总之你快点走吧。”回寨里以后她自会再想办法。
步伐还没跨开,又被他叫住:
“祖姑娘,邢某想你现在去还太过于急躁。”他淡淡地道,下一瞬,嗓音开始带着些许深沉:“邢某认为,他们一定是在入夜后才会带人扰民。”
“啥?”她回过头。“你怎么知道?”半仙啊?
他微低首,如丝的黑发缓落,点缀了那白皙的美颈。眼眸轻抬,他笑。
“……我就是知道。”笑容很美,却也……诡异。
她只觉自己的心口被慑了住,一刹那全身竟有种甚为强烈的压制感袭来,迫得人不禁屏息。这……怎么……
他见状,弯眉扬唇,化解了面上的冻人森凝,又恢复成那副文雅飘逸的模样。
“你……”是错觉?可是刚才明明——
他打了断:“祖姑娘似乎喜欢用武力的方式解决事情?”
“……”她没能像他那么快转移重点,看他完全不以为意,多瞧了他一会儿,迟钝下才跟着道:“你是在拐着弯说我野蛮吗?”她就是只会硬碰硬,那又怎地?
“不,邢某并非那个意思。”他微笑制止她咬牙又欲抽鞭的手势。“古时有位用兵名家孙子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啊,这大意是,不用激烈的战斗,就能使敌方屈服,才是最高明的方法。”他在她的瞪视下解释道。
“就是最好别动手是不?”讲得那么拗口干啥?“你是要我对那些人渣讨饶?”
想都别想!
“不……”望了望逼近黄昏的天色,他道:“现下还有点时间,祖姑娘或许可以听邢某姑且说之,不过……可以请祖姑娘先替邢某找来纸笔吗?”
总之,也不晓得中了什么邪,她照了那书呆的话,在天色暗下后就埋伏在村口边——也是他交代的,说什么那个爷爷的孙子讲道:先到战地等待敌人的,就能处于从容的地位。
本来是很想嗤之以鼻的,不过,还真的让他给料准了……
一群汉子声势浩大地走来,手里拿着火把,把黑夜燃得亮晃晃的,摇曳的火光,更是予人一种躁动的诡谲前兆。
“祖姑娘,锦衣卫最会的把戏,就是仗持着特别的身分,藉搜查之名,行掠夺欺民之实。如果跟他们打斗起来,不但牵累更大,你也无法守在这里一辈子吧?邢某有个想法,不过,得仰赖你出神入化的鞭法。”
“怎么做?”鞭爆他们的脑袋?
“祖姑娘,邢某说了,他们会在入夜后才返来。”
“咦!火把灭了?”前方的几个人才踏进村口,持的火把就诡谲地熄去。
“怎么回事?”没有光就看不到东西,后方的人替补上前,“啪啪啪”连三声,红色的火焰应声消失,只留下飘烟的木把。“搞什么?!下雨了吗?”伸出手试探的探了探,当然一滴都无。
“喂……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有人问道。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宁静的夜里却可以听得很清楚。
“有啊……‘咻’地一声,对不对?”好像有什么东西削过他的头,然后火光就灭了。正才觉得心底有些毛,迎面又来几道突兀的风刀:“啊!又来了!”怎么会有风吹成这样诡异?
几个人下意识地抱着头,另一边的同伴却一头雾水。
“什么风啊?”热得要死,哪有风!
“你……你们没感觉到吗?”为什么只找上他们?
祖言真躲在暗处,有种恶作剧的快感,让她忍不住想笑。除了打掉火把,那怪风也是她鞭出来的。因为早已待在这儿,所以把四周摸了个明白,又由于在山上长大和习武的关系,她眼力耳力皆较平常人为佳,对着黑影听声辨位不是难事,不过在黑暗中出手或许还是会有所失误,所以她也不致将长鞭甩得太过靠近,不然这人为灵异可就穿了帮。
“是哪个在装神弄鬼!快将火点起!”那为首的锦衣卫不耐烦了,直觉费了半日跑下山招来的打手都是些酒囊饭袋!不过,他可也忘了自个儿是怎生在客栈前丢脸地落荒而逃。
拿出打火石,众部下努力地想起火,但火把才一亮,又马上灭了去,不论试哪一根都是相同的结果,最后虽然好不容易燃着了,大家的心里却已都有了邪门的疙瘩。
“背后好像凉凉的……”想太多?
“是……是吗?”旁边听到的人连脖子都觉得好冷。
才没走几步路。有人忽然指着右方大叫:
“啊!那边有白影!”鬼鬼鬼鬼鬼……鬼啊!
“什么?!”开始自乱阵脚。
“敌乱我不乱,就已经先行赢了一半。对了,祖姑娘,找那对母女帮忙也是不错的主意。”
“啊?”她才丢掉他这个累赘,又找两个揽着,算哪门子不错的主意?
“让她们能尽一份心力,是极好的。”他温言道。就像是她会想收拾自己惹出来的祸端一般。“况且,只要使计得当,不论是强是弱,终归都是有能用之处。”
“又是哪个爷爷的孙子告诉你的?”
“……”他微笑以对。
“什么白影?少胡说八道!”忍无可忍了。
“不不……我真的有看到!真的!”拉过衰人同伴以求证言。“你你你……你刚也有瞧见吧?”都结巴了。
“是……是啊!我也瞧见了!”一大一小的两个白色人影啊!抓紧了旁边人的衣裳,差点尿湿裤裆。“这……这地方怪异得紧,我……我不想进去了!”
“我……我也是。”马上有人跟腔。
“你们真是没用!”带头的锦衣卫男子气吼,大概是被他们影响,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眼睛不敢乱瞟,深怕见到什么多余的东西;想打道回府,却又找不着台阶好下。夺过那唯一燃着的火把,他边走边道:“全都是自己在吓自己,看,我这不就走过——喝啊!”有什么玩意儿好像打到了脸,他立刻吓得大叫。
“啊啊!什么什么?”后面的人更是全部缩在一起。
几十只眼一瞧,发现地上有个白色信笺。
“是……是封信!怕什么!”大声咆哮以镇压心中的震撼。锦衣卫男子咽了咽口水,弯腰将信捡起。
“里面会……会不会装着冥钱啊?”有人小声猜测。
锦衣卫男于的手一顿,指向一旁的部下:“你!把它打开,看看有些什么!”
“啊?”四周的人无情散开,有多远离多远。
“啊什么!”威吓道。
被指定的倒楣鬼不得不吞下抱怨,上前接过,双手抖抖抖,好不容易才将信折翻平,没有符咒,更无小纸人,白笺上仅有极秀丽绢雅的字迹。
“户部尚……户部尚书侵吞……”喃喃念着。
“咦?”锦衣卫男子抢过一看,半晌,才惊讶地抬起头。“这——这上头写的是户部尚书的把柄……”内阁、六部及宦官之间,势力一向拉扯得厉害,尤其最近,户部尚书又和东厂有了过节,如果这信所言属实,公公不知会怎么打赏他们!
“走了走了!咱们回去!”没有犹豫,很快地下令。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不找这村晦气了?”刚才不是很慷慨激昂的么?
“哼!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办呢!还管什么小村小仇!”表现得好大发慈悲。有现成台阶铺着,此时不退,更待何时!保住了面皮,也不用硬着头皮了。
一行人,排山倒海地来,什么都没做的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