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丫头们的脚步都浮浮躁躁的?大伙儿是不是又在瞎凑和什么了?”肖夫人不疾不徐,缓缓啜饮着梅婆沏来的春茶,品味沁于齿间的淡淡香气,温和慈蔼的视线始终停驻在飘浮杯中的那叶绝绿。
“回夫人,是关于少爷的事。”梅婆回话,横满皱纹的面皮无一丝表情。长年在府中当差,早已练就她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的本领。
“哦?”
放下盖杯,肖夫人拾起眼,示意梅婆继续说下去。
“下人们都在传少爷即将娶妻的事。”
“是吗?我儿子‘又’要娶妻了?呵……”肖夫人轻笑出声,见怪不怪。“这次又是哪个丫头放出来的浑话?”
“没有丫头放话,纯粹是旁人加油添醋的结果。”
“哦?这可稀奇,毕竟无风不起浪嘛,莫非……”肖夫人眸光一闪,脸上的笑纹更深了。“莫非是跟今早顺生偷偷摸摸跑来这儿把云冬叫出去有关?”
“是,夫人果然聪明。”梅婆道,眼角难得勾出一抹笑意。
一反先前的持重沉静,肖夫人笑开,睿智的眼中闪动明亮光彩,顿时像个年轻女孩一般,好奇心大起。
“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她热切问。
“说是夫人您亲自挑选的那个丫头千眠,今早惹恼了少爷。”
“真的?她是怎么惹恼我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宝贝儿子?快说来听听——”肖夫人兴致更加高昂。
“听说是少爷有意将她许给顺生,所以她一气之下,便将洗脸水倒在少爷身上,还在少爷拉她进房时,顺道用水盆重重敲了少爷的头。”梅婆就像在报告普通的例行公务般,语气平板。
今早,顺生和云冬商量不出办法,终于还是忍不住跑来找梅婆苦诉原委,巴望梅婆能大发善心出面处理,就算是把那惹恼主子的丫头直接拖去责罚也成,总好过她栽在少爷的“折磨”中,可没想到梅婆只漠然地给了一句:“少爷自有分寸。”便将紧张兮兮的顺生给打发走人。
闻言,肖夫人不但没有数落千眠的不是,反而笑得更加开心,显然被逗得很乐。听到一个丫头胆敢挑战她儿子的权威,她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想当年,她也……
“我看是咱们官儿去惹恼那丫头倒是真的。”肖夫人微笑道。
她想起在净心园替儿子挑选新的贴身奴婢时,便对千眠留下深刻印象,她直觉这丫头有些与众不同,也私心希望她能“胜任愉快”,撑越久越好,省得她日后老是要为儿子挑奴婢。
至于拿水泼官儿这件事嘛……
肖夫人思忖着,忍不住笑眼弯弯。真亏这丫头做得出来!
看样子官儿真把她给惹毛了,不是吗?
嗯,事情似乎有点意思了……
一旁,梅婆似乎看穿肖夫人的心思,开口道:“无论谁惹恼谁,那丫头都不该没了规矩,冒犯主子,所以不管少爷是否生气,该罚她的还是要罚。”
“我明白,但是……”肖夫人似有犹豫,管理教育奴仆的工作她向来是交由赏罚分明的梅婆全权处理,毕竟她老人家待在肖府的时间比她还久,已是三代元老,她向来也不太干涉她老人家带人的方式,只是这次的事情,她们最好不要介入太多,她相信她儿子自有想法。“罚归罚,但也意思意思,看一下官儿的态度再决定轻重好吗?”
“是,夫人。”
想当年,她也是肖府的伺候奴婢,平常只要有任何好玩有趣的新鲜事儿,从不轻易放过,也最爱和仆役房的姊妹们喝茶聊是非,现在回想起来,都还会怀念那段日子呢……
肖夫人笑咪咪地,又喝了口茶。
“不知道官儿心里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真希望那丫头意志够坚强,可以撑久一点,省得大家以后麻烦,你说是吧?”
梅婆微笑不表意见,只静候在旁,一贯的听令行事。
覆上杯盖,肖夫人忽然想起什么,眼中又是一抹神采。
“对了,也许我们可以来探探官儿的心意啊!”肖夫人站起身,越想兴致越高。“奸,就这么决定!反正已经好久没有新鲜事儿了,就当作是无聊打发时间吧。”
“夫人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
一记神秘微笑。梅婆很有默契地附耳上前,静候聆听。
净月园里,三两奴婢匆匆走过,带着些微亢奋的脚步中,还夹杂着一阵窃窃私语和惊呼。
初夏,绿意满园,群蝶飞舞,是个聊天凑热闹的奸天气。
当然,也会是个办宴会的好时节。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眠姊姊,你真的要搬到净日园吗?”
容容笑眼眯眯,开心地大声询问,更像是一种宣告。
“嗯。”
千眠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继续收拾包袱。
此刻,窄小的仆房内挤满了人,柴房、灶房、针线房、洗衣房……各房的奴仆们几乎全都来了,而且有志一同地团团围住看她打包,却没有入主动找她攀谈,只纷纷以一种好奇的眼神打量她,彼此窃窃私语、欲言又止。
气氛诡异。
她并不认为自己准备搬出仆房是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值得众人如此“关切”。
但,又如何?她已然成为一只被观赏的孔雀,每个动作、每句话,都摊在众人眼前,被一一检视着,这种感觉很不舒服,而她甚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喽?”
春香闷闷地问,完全不见平日的悍然,像只斗败公鸡,掩不住的泄气沮丧。
“什么传言?”
“就是——”
“啊,眠姊姊,来来来,我帮你拿包袱,该走了。”容容插话打断,抢过千眠的包袱,排开入墙,拉着千眠就要走人。这种话题,目前暂时不宜再提。
此时,人群中一名八、九岁的小丫头,突然稚声发问:“姊姊,你真的要嫁给少爷了吗?”
“嗄?”
千眠愣住,没料到会有人如此一问,差点绊倒自己。
“那当然,她都已经是少爷的人了——啊!”容容一时心直口快,随即又懊恼地捣住嘴,连打自己的脸颊三下,责罚自己抢嘴快。
她这动作反而引起众人更大的遐想。
“你说什么?”千眠吃惊地问:“这话什么意思?”
“她说姊姊你是少爷的人。”小丫头又说话了。
的确,过去曾经有许多奴婢去伺候过少爷,但千眠是第一个可以搬进净日园厢房的人,怎不令人羡慕呢?
“乱……乱说……这……”千眠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这误会可大了!
“才没有乱说,这是柴房哥哥听见顺生哥哥说的。”小丫头很执着。
容容跳出来激动辩白。“乱讲,顺生哥才不会说呢,他和我约好了,我们都不会说的!”
“什么?!”众人纷纷将惊讶的目光转向容容,显然还有更大的秘密是他们所不知道的。
“快说,到底是什么事?”春香急切抓着容容追问。
“这是秘密,我才不会说呢!”容容死命摇头,做了个闭嘴的动作。“打死不说!”
越不说越是吊人胃口,众人按捺不住,开始挤向千眠和容容,两人被逼到角落,再也动弹不得。蓦地,有人在仆房外大喊:“大消息、大消息!”
带消息的人终于挤进了门。
“夫人要帮少爷办招亲大会,梅婆请各位到净心园集合。”
有片刻时间,仆房内死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清晰可闻。
众人面面相觑。紧接着,是一阵更巨大的骚动!所有人全体往门外挤去,眨眼间,跑得一个不剩。
仆房内,再度静得连羽毛飘落都听得见。
“眠姊姊,这是怎么回事?少爷不是要娶你吗?为什么还要办招亲大会?”容容错愕不解,傻气地问。
“到底是谁说少爷要娶我的?”千眠皱起眉。这传闻实在离谱得可以!
“呵,大家都这样说啊……”
好无辜的回答。
第七章
早知道会被这样恶整,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绝不干“偷看”这档子事儿。
连赶了一整天的路,好不容易在距离肖家城外十里的一间客栈外,瞧见了肖净官的黑色爱驹,顺生慌忙拎着两大包袱跳下马,上气不接下气,飞奔而入。
“爷!爷!”一路喳呼着跑进客栈,熟稔地直奔二楼。
这家客栈也是肖家的生意之一,每回肖净官出城办事经过此地,必定会上二楼视野最佳的专用包厢歇腿休息。
肖净官状似悠闲地斜靠窗台边,束发随风轻扬,潇洒自在地饮着酒,瞧见喘吁吁冲上楼的顺生,噙笑举杯,算是迎接他忠诚的到来。
“不错,你的脚程越来越快了,比我预定的快了一个时辰。”缓缓啜饮杯中醇酒,肖净官促狭一笑。
顺生抹着汗,一点都没有说笑的心情。他可是赶路赶得半死,连饭都没敢停下来吃上一口,好不容易才在日落前追上肖净官。
“爷交代的事,小的自然不敢怠慢。”只差没累死而已。
“口渴了吧?茶水早差人备好了,喝吧。”
在肖净官示意下,顺生放大胆在他身旁坐下,捧着水壶猛灌三大杯水才歇手。
打从三天前他跟少爷出府后,便一刻不得闲,一直忙着帮少爷跑腿办事。一会儿在京城外南村王大妈家打探母鸡生了几窝蛋,一会儿又往北村张大婶家问问她老人家的黄牛又多了几头:接着,又赶忙去肖府产业内种桑养蚕的农家,打听全村今年总计添了几个胖娃儿、嫁了几房闺女……
林林总总,为了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疲于奔命了整整三天。
他太了解少爷不是个会对这类“杂事”感兴趣的人,所以他更是胆战心惊,一刻不敢懈怠,因为,他不得不怀疑少爷是在借机惩罚他……
放下水杯,顺生眼角偷瞄向肖净官,见主子爷始终笑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件万分有趣的物品一般,不免更加证实了心里的猜测。
原本,他对此还不太确定,直到少爷将他一人留在京城,并限他两个时辰内查出京城内有名的布商大户岳文信府上近一年来奴仆买卖进出的情形时,他才真正确信少爷肯定是知道了他和容容“偷看”的事,借机恶整他,否则,谁会无聊到去管别人家买卖下人的事呵?!
少爷向来以玩他为乐,这次也不例外!
“打听这些消息,挺有趣的吧?”肖净官笑问他。
“呃……”有趣个鬼,累死他了!“呵……”他笑了笑,表情僵硬。
“岳家的事打探得如何?”他猛地敛起笑,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他。
顺生打个寒颤,立刻也收起笑,正襟危坐。
“是,少爷,岳府今年总共买卖奴仆十五名,七男八女,其中有十三名是新买进府里当差的,两名丫头是转卖出去的。”见少爷问得严肃,他也跟着谨慎回答。
“转卖出去的两人卖到哪儿了?”
“一名很巧地刚好是卖进我们府里,另一名则是转卖到……那个……”他迟疑了下,才小声道:“洪大庆府上。”这个名字在肖府内是个不成文的禁忌。
闻言,肖净官眉头泞了下。
顺生莫名紧张起来。怪了,少爷如果只是想罚罚他跑腿,干么一副认真的模样?难不成是存心吓他?还是另有隐情?
“这两个被卖掉的丫头叫什么名字?”肖净官一边为自己斟酒,一边随口问道。
“啊?”连这个都要查出来哦?!
顺生一时语塞,回答不出来。
“这个嘛……”
“少爷!”
“声恭敬有礼的叫唤,打断两人的谈话。顺生松了口气,宛如见到救命恩人,感激地望着进入包厢的客栈掌柜。
“有位爷知道您在此落脚歇息,想上来跟您打个招呼。”掌柜请示道。
“是谁?”
“是——”
“哎呀呀,这么久没见到肖家少爷,当然要亲自来请安问候喽!”随着刻意亮亮的嗓音,一名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已自行进入包厢。
肖净官神色一凛,闪过一抹讶色,随即又气定神闲地噙满笑意,道:“张总管,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我也代我家老爷问候您。”
肖净官浅笑不答,只转而交代道:“重新备上酒菜。”
“是,少爷。”掌柜退下。
男子在肖净官面前坐下,细长的眼中闪现森冷的眸光,令人多看一眼就浑身不舒服。顺生瞧了瞧这位少爷口中称为“张总管”的男子,又看了看肖净官,尽管两人脸上都堆着笑意,但还是隐约感觉气氛有些诡异。
“现在的下人都是如此胆大无礼吗?竟敢上桌和主子同坐,是该拖出去斩了双腿才是。”张总管笑看肖净官,掩不住语气里的傲慢无礼。
顿了下,顺生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说的正是自己,连忙起身赔罪。
“抱……抱歉,小的该死,小的愚昧无知,请大人原谅。”
还算机伶地猛鞠躬哈腰,尽管顺生心里对此人反感至极,但帮主子做面子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可,心里仍免不了要嘀咕两句。哼,打狗也要看主人吧!少爷向来允许他同桌一起吃饭,主子都没说话了,哪容得这阴阳怪气的外人置喙的余地,呿!
“张总管是到肖家城办事吗?”肖净官率先开口转移话题。
“当然,我身为洪府第一总管,自然是要先来一步,为老爷和小姐做好准备。”
“哦?准备什么?”肖净官警觉问。
“您可真爱说笑,您想我还能忙些什么?”张总管笑容充满侵略性。
肖净官扬高眉,迅速从对方话语断定事情一定和自己有关。他笑了笑,神色自若道:“洪老爷要来肖家城,自然由我作东招待,若是需要买办些什么就请直说,怎好让你们自己奔波张罗呢?”
“再过几天就是贵府的招亲大会了,您要忙的事一定更多,怎好劳烦呢?我们家老爷对您这次破天荒的招亲大会,可是非常看重呢,据说连宰相千金都接到了您的邀请,我家小姐自然也要有万全准备,才能脱颖而出博您青睐,您说是吧?”张总管笑道。
该死!什么招亲大会?那是什么鬼玩意儿?!
肖净官在心里暗咒一声,猜想可能又是母亲穷极无聊搞出来的新把戏。他可没空再奉陪下去了!
脸上仍维持迷人的微笑,肖净官有礼道:“诚如你所说的,我的确还有事要忙,必须先告辞了。”
语毕,恰巧掌柜亲自端着酒菜前来。
“这些酒菜只能请你独自享用了,回头代我向洪老爷问声好。”
未等张总管响应,肖净官径自起身离去,顺生见状也匆匆忙忙抓着包袱跟上。
一出客栈,顺生紧跟着肖净官,小心翼翼探问:“少爷,您刚才提到的洪老爷,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