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得背脊一节节僵硬。
怎么了?那号角声是告知里头的山贼准备狩猎么?
就见沉重的寨门藉由左右两条粗重的卷炼往上缓缓提起,雷朔率先举步走了进去。
“等……等等!”她连忙跟上,双手扯住他粗实的手臂。“你真要进去?”情况有点奇怪呀,他不怕被吃掉?
他顿步,垂眼瞥过勾在他臂上的白嫩小手。
“你不是要山魉一句话?”
“可是……就这样进去不会有危险么?我不想连累你。”突如其来的恐慌攫住喜韵心头。她不愿见雷朔牺牲,因为……因为他好歹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至少应该适时提醒无辜的他“悬崖勒马”。
雷朔定定望入她不安的清眸,面不改色道:“不会。”
不会?他怎么又是一副那么有把握的模样?
“寨主!”
要是山贼想啃了自己送上门来的人肉,他能以一挡百么?
“寨主,您回来了!”
寨主?这些人干嘛冲着她和雷朔喊寨--
等等!
喜韵定睛一看,正确来说,大门内恭迎上前、垂首行礼的人们,并非朝她喊寨主,而是向雷朔?
“我不在这些时日,寨里没事吧?”雷朔径自走入乾坤寨,无视于其它人的讶异与喜韵的惊骇。
“雷朔,你你你你你……”她瞠目结舌,“你”了好半晌也挤不出其它话来。
几名男人均一脸诧异,盯着雷朔身旁的俊秀少年看。
寨主怎会破例带回一个陌生人?而且,这少年居然直呼寨主名讳!
“禀寨主,寨里一切安好,阿虎他老婆替他生了个胖儿子呢!”一名瘦小精干的中年男子福来抢先道。
“阿虎,恭喜你了。”雷朔朝名唤阿虎的男人道。
“谢寨主。”生得一副虎背熊腰、虎眼熊掌的男人腼腆地搔搔头,大嘴因喜悦而咧得老开。“属下一直在等寨主回寨,想请寨主替我儿子选个好名儿。寨主,您觉得我儿子要叫‘小虎’好,还是‘虎子’好--哎唷喂呀!”
一记爆栗子在阿虎头顶炸开,是福来跳起来赏的。
“笨蛋,寨主才刚回来,你就不能让寨主歇歇吗!”
“我可是个当爹的人了,替我在儿子面前留点面子嘛,让他听到还真以为他爹有多笨……”阿虎揉着被敲肿的大头嘀咕,两人拌起嘴来。
“寨主,该如何处置那个愣小子?”一名身形比雷朔还巨硕的叫髯壮汉,沉着厚嗓大声问。
一干人等同时望向某处,目光整齐划一,聚集在白衣少年身上。
处置?!
见众人各怀鬼胎地打量她,喜韵嘴角微抽,试图挤出礼貌的微笑。“处置”这两个字在山贼的世界有其它隐藏之意么,例如“安顿”之类的?!
“笑得好假。”阿虎有意见。
拜托,这种时候她哪笑得出来?
“看起来还不差,养胖些也许会好点。”满脸胡叫的壮汉首先发难,剽悍粗犷的方脸冲着她一笑。
喜韵七上八下的心跳,被那张狰狞笑脸吓得差点停了。
养、养胖?
难不成他们真要“享用”她?!
“是呀是呀,胖点好,胖点好。”福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审视少年,众人也跟着附和。
喜韵倒抽一口气,下意识移动发软的双腿,朝慢慢放下的巨大铁门撤退。
她还以为雷朔是个好人,原来,他一切看似善意的作为都只是为了诱拐她,而他竟然就是大家口耳相传,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山贼头头引现在他们心中铁定打起怎么“烹煮”她的主意了!
呜呜,她被骗了啦!才从狼口死里逃生,又要被送入山贼口,难道她命中注定非得落得死无全尸、尸骨不全的下场吗?
眼见铁门即将落地阻绝生路,心惊肉跳的喜韵深吸一口气,用仅剩的气力往尚有半人高的门缝冲去--
“啊!”
在还没钻入门缝前,她整个人被使劲转了个圈,扯入一副坚实的胸膛,撞疼了俏鼻,泪珠差点滚下来,只能抚着鼻子喊疼。
“呜,好痛!”
“门已经降下了,你找死吗!”一道不客气的叱喝从她头顶劈下。
雷朔咬牙朝怀中胆大妄为的人儿咆哮,众人则是因他的怒吼全噤声屏息。
那道铁门的重量足以把十只粗壮的熊压得扁扁的,要是寨主晚一步抓回少年,大伙儿看到的也许就是一摊血肉模糊的扁平肉馅。
啧啧,这个少年太不上道了,难怪寨主要这样凶他!
“横竖都是死,逃跑说不定还有活路嘛!”又惧又痛的喜韵也大声吼回去。
“什么意思?”一双浓黑剑眉高高耸起。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山魉,还编什么山魉的话我就听信之类的谎言,将我骗来这里然后准备把我养胖给宰来吃,我居然还傻傻地误信你是个好人,你好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她气急败坏地哇啦哇啦大吼,抡起粉拳用力攻击他坚硬的胸膛,没想到他不痛不痒,她的指节反倒先打红了。
“可恶,你都不疼的吗!”那个虽然寡言但却好心的男人,竟然只是假象……
思及自己对他投下全副信任,得到的却是居心叵测的虚情假意,喜韵觉得委屈极了,悬在眼角的泪花儿终于忍不住落下。
雷朔拧眉,腾出一掌包覆住她泛红的小手,免得她继续伤了自己。
“谁说要吃你?”
明知故问!
喜韵抬起泪眼瞪他,岂料只看见赤眸里的一片坦然,她蹙了蹙眉,转头瞥向其它人。
接收到怨怼的视线,男人们一个个猛摇头撇清。没有人说要吃他呀?
“你们……方才不是说要把我养胖,然后……”
然后什么?众人竖耳等着听。
“然后……”哎唷,她哪知道他们的本意!“听说乾坤寨的山贼茹毛饮血,吃人肉、啃人骨……”
“你只是听说。”雷朔不疾不徐道。
是传说、是传说!众人忙不迭点头,却默契十足地一同打住,表情在一瞬间换上措手不及的诧愕。
乾坤寨的人素来懒得费神向外人解释那些无聊的传言,除非对方是自己人。这么说,寨主要留下他怀中那个营养不良的少年啰?
怀中?!众人这才发现--
天呀!寨主和少年……他、他们“孤男寡男”的,光天化日下怎么搂在一起,那个手还握、握着?!
“那么,你们不会吃人?”喜韵怯怯问,暂时止住了眼泪。
“当、当然不呀……壮汉这家伙还、还吃素咧……”阿虎结结巴巴,惊愣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从小到大三十来岁没看过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刺激是大了点。
“那为什么要养胖我?”
“我们的意思是,一个男孩子瘦成娘儿们样,实在有损观瞻。”福来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已经够瘦了,这少年比他还严重--哎呀,不对不对,他现在该担心的是寨主吧?
寨主呀,天下美女何其多,您千万要三思啊……
感觉怀中人儿紧绷的身子逐渐放松下来,雷朔不着痕迹审视她多变的表情。
“没有什么圣物。”这回该相信了吧?
“我怎知你是不是又骗我?”有了“前车之鉴”,喜韵潇洒反驳先前的承诺。
雷朔额筋暗抽。言下之意,就算他揭示自己的身分,她依然不信,他似乎也不该轻信这个女人。
“你大可向寨里任何一人打听,直到高兴为止。”他放开她,转身步向屋子,一边命人替她安排居处。“还有,让她换回女装。”
啊?
“换回”女装?
寨主的意思是……这位俊俏的小兄弟其实是个--女人?!
一干人等的大嘴,都错愕地张大到足以塞入自己的拳头,好半晌,惊愣过后的嘴角才扬起恍然大悟的弯弧。
难怪寨主会……嘿嘿,了解了解!
第四章
在雅致的独屋内,从窗棂往外远望,一幅悠然平和的村景映入眼帘。
远处蓊郁的山谷下,青翠水田成梯状排列,依稀可见耕者身置畦田;近一点,几名妇女蹲在溪畔捣衣唱曲,成群孩童嘻笑玩耍,俨如世外桃源。
“喜儿姑娘,热水都备妥了,请梳洗吧。”
一张可爱讨喜的鹅蛋脸带着笑意凑到喜韵面前,是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出声提醒怔望窗景出神的贵客。
“喔,好。”喜韵跟着走离窗边。“呃,姑娘……”
“小的名叫福禄,姑娘唤我小禄即可,小禄是寨主吩咐来伺候您的。”少女吟吟笑道。
喜韵暗自吐舌。
雷朔还真大方,让她暂住景致优美的客居不说,还遗了个侍女给她,算是挺识相的,颇懂待客之道。好吧,既然他恁地有诚意,她就好好接受他的招待,好打听圣物!
不过,有些事她仍旧一头雾水,例如--
“小禄,这里是个山贼窝吧?”感觉似乎比较像个自给自足的村庄。没想到不是危岩耸立、就是巨林参天的乾坤山,有这么个遗世独立的好地方,倒也奇特。
“曾经是的,”小禄掩嘴而笑,不难理解喜韵眼中的困惑。
“前任寨主掌管乾坤寨时,乾坤寨是个山贼窝没错,但自从十年前雷寨主接掌后,便不再让大家行盗贼的勾当,带人辟了梯田,平均分给男人们耕种;刚开始有些人不服,不过几次收成之后,大伙儿都对寨主心服口服了。我爹也说寨主的决定是对的,有田种就不怕没东西吃了呢!”
见小禄舍不得停嘴,眼中净是对雷朔的崇敬之色,喜韵略有所悟。
“这么说,近来那些上山的人一去不回,并非遭山贼所害?”
“绝对不是!就算前任寨主也仅是行抢,绝不杀人。乾坤山山势险要迂回,上山的人就算运气好,没有失足跌落山谷或被猛兽吃掉,能找到出路的也寥寥无几,那是他们倒霉死在半路,结果反而让乾坤寨背负罪名,传言也愈来愈荒谬,还说寨主是个妖怪!”小禄不平道,认真辟谣。“姑娘,小禄所言句句属实,寨主绝非外人口中的坏人!”
听爹爹和几个叔叔说,喜儿姑娘对寨主很重要,说不定会成为寨主夫人,她可得原原本本地把寨主的好,都说给喜儿姑娘知道!
原来如此。喜韵撇撇嘴,刻意忽略心湖荡起的涟漪,雷朔好不好跟她无关,她的目的只有圣物。
“小禄,你看过圣物么?”
“没有。”小禄诚实摇头。
“你仔细想想,有没有看过或听过山里有一种能治百病、又能用来冷炼剑器的药草?”
“真的没有。”
见小禄似乎一无所知,喜韵也不好再为难人家。
“姑娘,小禄替您解衣,服侍您净身。”
“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就可以。”在秦府,她也没有让贴身侍女从恩伺候净身的习惯。
“不然,小禄候在门外,等您沐浴完毕就领您去见寨王。”
思及雷朔要了她一回,喜韵不快地皱起柳眉,语气有些不善。
“为什么要见他?”走了一整天的山路,她腿酸脚麻的,只想好好吃上一顿、睡上一觉。
“呃、您不去么?”
喜韵在心底轻叹:好吧,好歹她是客人,跟主人聊表一下谢意也是应该的。
“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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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喜韵再度来到雷朔面前,已经换回一身柔净淡雅的裙装,原本绑成男子发式的乌黑云发,梳回简单的女髻式样,点缀一支素雅的木簪。
身穿月牙白裳、青布罗裙的她更见纤窕动人,匀称姣好的身段、脱俗清灵的风韵,在举手投足间尽展,雷朔一瞬也不瞬地,将面前的丽人纳入眼底。
在房里与雷朔一同议事的福来、阿虎、壮汉,六颗眼珠子也都被眼前天仙般的美人儿给吸了去,纷纷看傻了眼。
“哇,没想到你穿女装这么适合,比先前的模样好看多了!”阿虎赞叹道。
“笨蛋!喜儿姑娘本来就是女的!”福来跳起来敲了阿虎一记。
“哎唷,我没说她不是女的呀!你怎么又骂我笨,如果被我儿子看到……”
“你儿子吃饱睡、睡饱吃,哪有空理你!”
“你们先去忙。”雷朔开口。
壮汉闻言,一手一个,拎起一开吵就没完没了的哥儿俩,如山高的壮硕身躯走出屋子,一并带走喧嚷的噪音。
饥肠辘辘的喜韵瞄见一桌饭菜,径自坐在他对面。
“我可以吃么?”
见雷朔点头,她便旁若无人地举起筷箸大啖山珍。
比起秦府里的珍饯美饯,眼前的料理虽然只是些山菜野味,不过也别有一番清淡爽口的滋味。
吃饱喝足了,喜韵满足地舔舔唇,这才发现雷朔连筷箸都没动,只是一径地看着她。怎么,吓到他了?
“抱歉喔,我率性惯了,吃相没有其它女人好看。”
连从恩都比她来得有教养,她则是整天只知道在药园里栽植药草,不然就是埋首本草书堆中,她自知不是当马队商主夫人的料,也不想当。
雷朔始终没有移开紧凝在娇颜上的视线。
他从未注意过其它女人的吃相,但她无论呈现何种神情,都已经够好看了。
“你还在生气。”
“小女子怎么敢生寨主大人的气?我还得感激寨主大人不吝收留呢!”
听出酸中带讽的客套,雷朔眼中闪过微不可察的懊恼--她确实还在气他。
“你当真不知我是山魉?”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她噘嘴嗔道。
“在清风镇的客栈,你以为众人因何逃跑?”
“他们不说,我怎么知道?”很可笑的问题欸!
“他们认出我是山魉。”雷朔黯道。
他的外貌与一般人回异,伪装如今因她的无心之过而拆穿,往后出入清风镇想必不会太顺利。
“你哪里像妖怪?你的发色不是全然的银色,眼瞳虽红却偏暗,顶多像个异族人,京城也有不少像你这样的异族人。更何况,你又没有青面獠牙,根本不若传言中的山魉,是清风镇的人见识不足、太大惊小怪了!”所以她才会毫无所觉上了他的当!
“你是异族人,我猜的没错吧?”
她朝他深邃俊逸的轮廓左瞧右看,发现那双灼灼赤瞳燎烧某股异样的光彩,活像是藏了什么秘密不告诉她--
哦,她知道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因而不能告诉我圣物的下落?”慧黠杏眸注入一丝兴奋与期待。
等了半晌,她唇角的笑意都要僵了,不禁赏他一记白眼。
“你一定还有其它秘密,不然干嘛这样盯着我看!”
“你脸上有饭粒。”
饭粒?她一愣,抬手摸脸。“哪儿?”
“这里。”
他伸出手臂轻而易举横越圆桌,修长的指尖来到她唇边,粗糙的指腹缓缓划过她柔嫩的下唇,引起她一阵从唇瓣蔓延到心口的悸颤。
奇异的怦然悸动教她突然屏息,一时忘了该推避如此暧昧的动作,任一股奇异的情愫悄悄缭绕两人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