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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记  第8页    作者:凌淑芬

  离开前,他再望一眼祭坛。

  石台上的蓝晶闪了两下,那几只木猴子恍惚间仿佛也在对他眨眼睛。

  如果此处真有神灵,那么,他愿所有他关爱的人幸福喜乐,不为任何事所苦,不为任何人所伤。

  仅有此求。他心中默想。

  蓝石又闪了两闪,无声回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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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铃当,你要上哪儿去?”

  哗!被活逮!

  “梁姊,你回来了?”摸鱼摸到大白鲨,凌苳懊恼又无辜地转过头。“我肚子饿了,正想去王伯伯的店里吃碗面。”

  “我不是交代你下午药厂会送一些样品过来,请你帮忙等门吗?”梁千絮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拉整一下刚换上的白袍。

  送安可仰出国之后,她又在台北待了几天,和几家药厂讨论未来送换药的通路问题。其实这种事本来轮不到医生来做,但是山里一切从简,如果她不出面谈,大概也没人懂了。于是这一耽搁,她直到今天下午才回山上。

  “那个业务三点多就来了,样品我收在这里。”凌苳赶快从药柜里搬出一箱药品盒,冲着她讨好地笑。

  “你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梁千絮纳闷地瞄她一眼。

  “没有啊。”她不住往外偷瞄。刚才还看到他人从大街上经过的……啊,在那里!

  “咦?那不是郎霈吗?”梁千絮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失声惊叫。

  “对啦。”她吐了吐舌头。

  “你你你!你竟然把姘头偷渡上山!”梁千絮指住她的鼻尖。

  “什么姘头?多难听!”他要是肯当她的姘头就好了。“郎霈自己上山度假,我们只是在山上巧遇,OK?巧遇!”

  “那还真是巧!早不来晚不来,你老爸一出国就他来你也来,哼哼,不管,我要去告状。”

  “梁姊!”她抱着梁千絮撒娇。

  情窦初开的女孩呵。梁千絮只能摇头叹息。她一直避免卡在他们父女中间当夹心饼干,看来终究势无可免了。

  “安如果打电话回来,我要怎么跟他说?”

  “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就好了?”她满脸的奉承讨好,一步一步退到门口。“梁姊,我们来做一个交换条件,只要你不在老爸面前出卖我,将来老爸责怪起来,我也不会把你拖下水,OK?”

  她一溜烟钻出医务所。

  梁千絮好气又好笑。

  ……慢着,不对!

  村子里哪藏得住秘密?郎霈来清泉村的事,随便哪个人都可能向安可仰嚼舌根,到时候追究起来,知情不报的她无论如何都有责任!

  可是现在去通风报信,一来棒打鸯鸳的事通常是姓“马”名“文才”的人才会做,二来铃当铁定会对她含恨在心,呜呜呜,后母真难为,明明不关她的事还惹得一身腥。

  滴滴——滴滴——滴滴——

  说时迟那时快,手机铃声响起,梁千絮硬着头皮接听。

  “喂?安,是你,我?我很好啊……村子里?村子里应该也很好吧,我不知道,我我我还没回山上……铃当?呃,我不晓得呢……我有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第六章

  抛开所有顾忌之后,相处起来确实容易多了。

  于是,郎霈度过有生以来最优闲的一段岁月,没有公文、没有会议、没有电话、没有人事纠纷和派系斗争。

  只有她。

  每天早上醒来,他先到园子里翻土拔草,代嫂嫂将她挂心已久的花苗落种,再替角落的爬藤植物搭好竹架,接着就是铃当出现的时间。

  他们优闲地吃一顿早午餐,然后她便领着他上山下河,四处去探险。

  到了晚上,清泉村每一家都是他们的现成餐厅,肚子饿了随时敲敲其中一家的门,主人都会给与最热诚的款待。

  到底有多久不曾如此不设防了呢?郎霈几乎想不起来。平时看惯了官样文章,他已经遗忘了以人为本的生活是何种滋味。

  “这一支是你的。”凌苳把一支蓝色棉花糖递给他,她自己的则是粉红色的。

  他不好甜食,但是逛夜市好像就是得吃这些东西。

  “今天晚上是什么日子?”郎霈打量着整条喧闹的夜街。

  “不知道,好像是几个村庄联合起来办庙会。”凌苳咬一口虚虚实实的糖丝。“山上没有太多娱乐,所以大家三不五时就会找个理由办个大活动,热闹一下。待会儿隔壁街那个大空地会播放电影哦!”

  “你是说那种架两根杆子、拉一块布幕,在广场中央就开始演起来的克难电影?”郎霈笑道。离开童年之后他便再也没看过这种野台电影了。

  “答对了。”凌苳瞄一眼手表。“电影八点半才开始,我们还有一个小时可以逛一逛。”

  今年的庙会在橘庄举办,距离清泉村只有十分钟的脚程。主办单位在街上拉起了大栅子,两旁都是临时出租的摊位。

  山上能卖的东西不多,除了山产小吃之外,大部分都是原住民的木雕、皮雕,以及一些手工小饰品,附近的居民极为捧场,太阳一落山便挤得水泄不通了。

  他们来到庙会街的起点,慢慢地一个一个摊子晃过去。

  “对了,梁姊在街尾的地方免费帮人义诊,我们去跟她打个招呼。”凌苳热切地挽住他的手臂。

  “梁小姐应该很忙吧!”郎霈想到和她一起去见安可仰的未婚妻就尴尬。

  “打个招呼而已,又不花多少时间。”凌苳硬拉着他往义诊区杀过去。

  街尾橘庄村长的家今天晚上借出来当作临时诊所,他们抵达的时候,门外已经排了一长条人龙,每个人手上领着一个号码牌候诊。

  “你进去就好,我在外面等你。”郎霈松开她的手。

  凌苳也不勉强他。“好,我马上出来。”

  灵活的身影一下子钻入人龙里。

  屋子旁边有一小块草坪,他走过去,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夜的清凉取代了主街的热闹气氛,他深呼吸一下,才刚把腿伸长,一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女孩扑通绊倒在他身上。

  “小心!”郎霈连忙将女孩扶起来。

  女孩揉揉膝盖,要哭不哭的。郎霈这才发现她年纪不算太小,约莫十三、四岁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不至于为了摔疼而哭才是,但他太久没有跟孩子相处过,不怎么确定。

  “手帕拿去擦一擦。”他从口袋里掏出方巾。

  “谢谢。”女孩困窘地偏过脸去。

  “啊。”郎霈顿时瞧见她脸颊上的一大片胎记。那片黑印子范围很广,从她的右眼角蔓延到下巴附近,醒目得让人不想看见也难。

  女孩感觉到他的眼光,又羞又气地站起来。

  “我没事了,谢谢你!”

  “等一下,你的膝盖在流血。”他立刻把眼光从她脸上移开。

  “没关系,我正要去挂号,梁医生会顺便帮我涂药。”女孩倔强地咬着下唇。

  “你生病了?”他柔声问。

  “……你是谁?”女孩看他的眼光转为戒备。

  “我是梁医生的朋友,不是坏人。”他温和保证。

  女孩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想……我想请医生帮我看看,看看……我的脸。”

  郎霈明白了。

  然而,胎记不是病,除非到整形外科动手术,否则梁千絮应该也是无能为力的。

  “脸上有那块黑黑的印子,你一定觉得丑死了吧?”

  女孩用力瞪他一眼。明知故问!

  “郎霈。”凌苳从诊所里走出来,好奇地接近他们。

  他一回眸就迎上凌苳熠熠的眼。

  “我刚认识一位非常幸运的女孩!”他嘴角的浅笑有如傍晚的清风。

  “才怪,我一出生脸上就长了这块丑丑的胎记,怎么会叫幸运?同学都说,我是被鬼附身才会变成这样。”年轻女孩握紧了双拳。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胎记的由来,才会这么说。”郎霈的手肘轻松地搁在膝上。

  “胎记是怎么来的?”凌苳在他身边坐下,极有默契地陪他一搭一唱。

  “相传胎记是上一世临终前,亲人滴落在我们身上的泪痕。”郎霈温柔望着那女孩。“所以那是亲人留给你的,充满爱意的印记,你应该感到骄傲才对。”

  女孩一呆。

  灯光照出他线条方正的下巴,也照亮那抹温存的笑意。女孩看着看着,蓦然捂着脸,发一声喊羞涩地跑开。

  “看样子我还是吓跑了她。”郎霈微感懊恼。

  呵。不是的,郎霈,不是的。凌苳完全明白那女孩的心情。

  这样一个温柔藏在心间、不经意便触动到人心的男子,她该如何让他驻足凝盼呢?

  凌苳深深叹了口气。

  “我们去看电影吧!”

  她多期盼他能真真正正的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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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场上的布幕已经架好了,附近的住户从家里拿出矮凳子,先抢占前方的好位子,一群小孩跑到放映机旁边,围着师傅好奇地问东问西。

  “喂,铃当,郎小子,你们也到了?来来来,去找张椅过来坐,我这里的位子好。”坐在前排的大汉先发现了他们。

  他身边坐着几个橘庄的老朋友,一群人聊得正开心。

  “谢谢,我们坐在后面就好了。”郎霈有自知之明,他高头大马的,往前方一挡,后面的小鬼头非放声大哭不可。

  一名热心的住户借了两张凳子给他们,郎霈拉她走到人群最后方坐下。

  “这个角度你看得见吗?”他细心问。

  “‘僵尸道长’我起码看过两百遍了。”凌苳暂时排遗掉心事,露出一丝笑意。一这种露天电影播的都是八百年前的老电影,除了小孩子,成人很少认真在看,大家来聊天的居多。”

  的确,各家大人拿着扇子捣凉,与旁边的人闲聊八卦,没有多少人将注意力放在荧幕上。

  夏风、童年、人情味,山城里最美的景致正在这方小小天地间上演。

  一束光打向布幕,电影开始了。小鬼头尖叫一声,纷纷跑回父母身旁,聚精会神地观赏。

  虽然她说这是一部八百年前的老电影,郎霈还真没看过。

  片子里的妖怪妆化得很假,一张大白脸外加嘴角的几滴血,几个主角全在宝里宝气地搞笑,剧情贫乏得不得了,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郎霈才发现自己竟然看得非常入神。

  一回眸,凌苳正怔怔盯着他瞧。

  “荧幕在那一边。”他指着前方的布幕微笑。

  凌苳沉默了片刻,突然说:“大家都很奇怪我为什么爱上你。”

  “铃当……”他一怔。

  “我以前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我刚刚终于明白了。”凌苳低喃。

  “为什么?”他无法不问,因为,他也想知道。

  “因为我们是相同的人。”

  “我想不出我们有任何相同之处。”郎霈摇头而哂。

  “郎霈,”她的眼底辉映着满天星光。“因为我们都是‘胎记’。”

  他的心狠狠一揪,好一会儿,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为什么你觉得我是个‘胎记’?”当他终于能发话时,声音遥远而缥缈。

  “因为胎记是爱的印记,却不是愉快的印记,所以大多数有着胎记的人总想将它隐藏起来——这是我之于我父母的意义。”凌苳的蚝首轻轻靠在他肩上。“而你,你也是被爱的,你却是自己甘愿把自己隐藏起来。”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黑夜将他的表情隐藏住。

  “因为你把自己藏得太好了——郎亿的第二把交椅、哥哥背后的月亮、天生的追随者——其实你并没有不如郎云的地方,所有的第二位,都是你自愿屈让的。”凌苳抓起他的手,交叠在自己的掌间。“我不懂为什么,你真的爱你大哥,爱到愿意一辈子屈居在他之下?”

  “我所得到的,已经超乎我该得的了,我并没有任何不满足的地方。”他低沉的嗓音几乎与电影音效融化为一体。

  “郎霈,要懂你真难。”她轻声叹息。

  他偏眸凝望她,凌苳的娇颜在清夜中泛出莹润光泽,像一颗刚出水的珍珠。

  想碰触她的感觉突然强到让他无法克制,于是他举手,沿着她粉嫩的下颚,顺滑而去。凌苳的水眸蒙胧。

  他们的唇只有寸许之隔,其中一方轻轻往前倾,便能让这个隔阂消失于无形。

  血液疾速冲刷过他的全身,耳中仿佛可以听见澎湃的浪涛,一阵一阵地催促着、催促着,只要再往前一些些,再往前一些些……

  “九点多了,如果你不想看电影,我们回去吧!”他蓦然抽回手。

  神奇的时刻消失。

  凌苳重重、重重叹了一长声。“你这个人真是个闷葫芦,你知道吗?”

  “一下子胎记,一下子葫芦,我离人越来越远了。”他微微一笑。

  “我还没说得更难听呢!我本来想讲,你这个人十巴掌都打不出个屁来!”

  郎霈忍不住大笑,所有神奇的氛围全一扫而空。

  “好端端的一个美少女,偏要说这些奇怪的话破坏气质!”

  “好啦好啦,我以后见到你一定彬彬有礼,学那些‘成熟世故’的女人讲场面话,可以吧?”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成熟世故,你?这我可真的想像不出来。”郎霈说着都觉得好笑。

  她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凌苳查看一下来电显示。

  “是碧雅,我接一下。”

  郎霈努力在心里模拟一个成熟世故、会讲场面话的铃当,结果失败了。在他心里,她永远都会是这种我行我素、直来直往的俏模样。

  “哈罗?”手机传来一堆宪宪牵串的杂讯,凌苳只好不断移动方位,找个讯号好一点的角度。

  一转头,几乎撞上他。

  她扬起眉毛询问,郎霈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

  然后她看一下四周,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黑暗无人的角落了。

  他在守护她。

  她的鼻头又涌起发酸的感受。

  “喂?”那方终于传来较清晰可辨的声音。

  “碧雅吗?我是铃当。”她捺下万般复杂的情绪,装出开朗的回应。

  结果,浓厚的鼻音却是从彼端响起。

  “铃当,我是碧雅的姊姊青雅,碧雅刚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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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太平间。安息室。一张铁床。一袭白布。一具僵冷的躯壳。

  凌苳怔立着,体内与体外的世界俱为死寂。

  我死了的时候,亲爱的,别为我唱悲伤的歌;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也毋需浓荫的柏树;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生命竟是一件如此轻易的事,随手一抛,便消失了。

  凌苳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只感觉有人在她身旁进进出出。她机械式的左移一步,右移一步,整个人和台上的人一样僵冷。

  童年点滴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流转。绑辫子的碧雅,和她一起恶作剧的碧雅,每次都跑太慢被大人抓到的碧雅……那个生气十足的女孩呢?怎么会变成铁台上一具冷硬的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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