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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记  第7页    作者:凌淑芬

  “其实他们两个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啊。”梁千絮倒是持乐观态度。

  他的眉眼口鼻全纠在一起。“拜托!要我看着我的宝贝女儿跟好朋友亲亲热热抱在一起,你不如杀了我比较快。”

  “自私的家伙!”梁千絮笑他。

  安可仰横她一眼。“我是认真的,郎霈那家伙太晦涩深沉了,和凌苳的个性完全相反。最后若不是郎霈被她逼疯——这一点我无所谓,就是凌苳陪他一起死气沉沉——这一点我就很有意见,所以,我绝对不看好他们两个人凑一对!”

  “不如让曼曼去跟她谈吧!这件事女人跟女人比较谈得起来。”她建议。

  安可仰摇摇头。“目前看样子还是凌苳这里一头热而已,我不想把事态扩大。光一个凌家小女人我就搞不定了,再凑一个凌家大女人进来,我还要命不要?”

  “奇怪,你干嘛这么忌惮曼曼?”

  “那是你没见过她发威的样子!”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相信我,那婆娘抓起狂来,连我都不敢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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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你看上安的宝贝女儿?”郎云饶有兴味地问。

  “我们只是认识而已,说‘看上’太夸张了。”郎霈喃喃道。

  “你怎么认识她的?”

  “通常一个人走到另一个人面前,对他说:嗨,你好,我是某某某,而另一个人也回答:嗨,你也好,我是某某某,然后他们就认识了。”他下意识回答,然后郎云的眉扬了一扬,他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

  他竟然学上钤当回答笨问题的习惯了!郎霈揉着太阳穴,重来一次。

  “她去泰国自助旅行的时候碰上一点小麻烦,正好我在场帮她解了围,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她没告诉你她是安的女儿?”郎云非常感兴趣。

  他无可奈何的表情就是最好的回答。

  其实,知道真相之后他反而不意外。铃当——不,应该称呼她“凌苳”了,凌苳的五官确实有安、凌两家的特质。

  她从父亲那里遗传到飞扬的眼神和眉毛,从母亲那里遗传到清丽的脸型和樱唇。她的五官综合了两家人的特色,再融合成属于她自己的独一无二,于是乍看之下谁都不像,可是,一旦知道她是从哪里出身的之后,属于她父母亲的点点滴滴便藏不住了。

  她理直气壮、顾盼自得的神采,不正是安可仰的翻版吗?

  “那两个人也真会瞒,我还以为他们女儿顶多读国小,没想到都二十岁了。”郎云饶有兴味地说。

  “那是他们的隐私,不必事事都向我们报告。”郎霈淡淡一笑。

  “那个女孩是不是真对你有意思?”郎云对他飞了下眉毛。

  他沉默片刻。“她才二十岁,哪里懂得‘爱情’的意义?再过几年等她长大一点,她也会觉得现在的迷恋很傻气。”

  是吗?郎云静静打量弟弟。

  郎霈像一面平稳无涛的海,外表清澈明透,深处却有一道深沉的海沟,无人能够捉摸。即使身为亲哥哥的自己,都不敢说他已经完全了解郎霈。

  他的距离感是形于外的,郎霈的距离感却是隐在灵魂底,谁都不给看透。他对那个女孩存着怎样的心思,除非他自己肯讲,否则旁人别想猜透。

  “倘若你不排斥和那女孩交往,就放心去吧!”郎云端起咖啡浅啜一口。“兄弟是兄弟,朋友归朋友,安和曼曼那里若有意见,我们也只能告罪了。”

  郎霈一愕,随即胸中盈满暖流。

  大哥等于表态力挺他到底,即使必须与挚友反目也在所不惜。这串宣告的价值何止千万金!

  “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他轻声说。“铃当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时意乱情迷而已,再过一阵子她就会清醒过来了。”

  “总之,你明白我的立场即可。”郎云欠了欠身站起来。“你打算留在村子里度周末吗?”

  郎霈望向满山遍野的苍绿。幼蝉卖力了唱,白蝶缤纷飞舞,空气里都是新鲜草叶的香气,整座清泉村在春末时分苏醒过来。

  他有多久未曾停下脚步,闻闻路边的花香了?

  “我想留下来多住几天。”

  “好吧,也该轮到我回台北卖命了。”郎云认命地叹口气。“我进去跟心心说一声,明天我们就回台北,这间木屋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他举起马克杯向大哥致意。

  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也好,铃当找不到他,或许就冷了下来。初识情滋味的少女,不都是五分钟热度而已?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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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霈!”

  结果,说什么冷不冷的,郎霈一仰头,就望进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

  “大热天的,你在院子里做什么?”凌苳攀在他木屋的竹篱笆上,小可爱和迷你裙活脱脱是他们初识时的装扮。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脱口而出。

  “话说今年南投市政府研发出一种新型交通工具,叫做‘投人弩’,只要在市中心架起一个投掷器,由电脑算好角度之后,往山上的方向一抛,就可以在五分钟之内将旅客从平地送进深山里,单程票一百二十元,通勤族包月票还可以打八折。”她热心地提供答案。

  他再度无言以对。

  “我会出现在这里当然是搭车上来的,都已经跟你说过那么多次了,不要问笨问题嘛!”凌苳摊了摊手,实在拿他的迟顿没办法。

  “令尊知道你跑来清泉村吗?”郎霈缓缓蹲回去,拿起花铲,继续沿着竹篱笆的内侧翻土。

  “我已经二十岁了,不必凡事都向他报备。”她打开自己的背包,掏出一罐矿泉水递给他,“郎霈,你别看现在才早上十点,其实太阳很大哦!如果平常没有晒习惯的话,很容易中暑的,来喝口水!”

  郎霈望一眼她白粉粉、嫩呼呼的脸蛋一眼,挺起身却不是接过她的矿泉水,而是走回小木屋里,不一会儿拿出一顶宽边草帽,往她头上一压。

  凌苳一愣,随即给他一抹百万烛光的灿笑。

  “谢谢,原来你也会关心我。”

  或许他们应该趁现在把话说清楚,郎霈心想。

  “凌苳,你还这么年轻,应该更专心地去经营自己的未来,而不是跑来深山野地里浪费时间。山上的日子如此无聊,你又是个爱热闹的都市女孩,一定住不惯的!何必为了我……”

  “哟荷,小铃当,你动作这么快?我前脚在陈嫂的店里看到你,后脚你就跑到心心的木屋来了。”村子里的管区警察大汉,扛着一把锄头从小木屋旁边经过。

  “汉叔!”凌苳对他挥挥手。“陈嫂那里不需要我帮忙了,我就四处晃一晃。”

  “啊,他是郎云那小子的弟弟对吧?”大汉好奇地打量他几眼。“铃当,不要看人家是外地人就欺负人家!”

  “我是这种人吗?我顶多不告诉他你喜欢浸人家溪水罢了。”她跺了跺脚娇嗔。

  “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浸人家溪水?小孩子乱讲话。”大汉笑呵呵地走向后山去。“小伙子,有空一起去抓个虾吧!”

  郎霈作别了管区警察,视线落在她的笑颜上。“你怎么会认识……”

  “铃当!”另一个有点年纪的农夫与大汉错身而过,再度中断他们的谈话。“你怎么一大早站在日头底下晒太阳?当心中暑哦!”

  “清水伯,你又去摘竹笋了?”凌苳同样热情地招呼回去。

  “竹笋得大清早摘的才好吃,这个时候去摘就太老了,我是到后山捡一点野菜回家炒。”老农夫将肩上的扁担放下来,从后面的篮子里抓出一大把红绿相间的叶菜类植物。“来来来,这个红凤菜拿去叫陈嫂炒给你吃,你们女人家吃这种菜最好,调经补血又固元气。”

  “好,谢谢。”凌苳小碎步跑过去,接过来之时顺便亲老人家一下。“清水伯最疼我了!”

  “呵呵呵,呵呵,记得一定要在午饭的时候吃,红凤菜不能吃晚上的。”老农夫被她夸得脸都红了。

  “我会的,再见。”作别了老农夫,凌苳跑回他身边,怀里捧菜的样子比捧一束花更自然。“郎霈,你刚才要说什么?”

  他来回梭巡大汉和农夫各自消失的方向。

  “算了,当我没说。”

  “噢。你来清泉村多久了?”三天,星期天中午就到了。

  “三天,我星期天中午就到了。”郎霈蹲下来继续翻土。

  “我昨天才来的呢!清泉村我熟得不得了,既然我们在这里‘巧遇’,我负责当地头蛇,带你去附近有名的地方逛一逛好了。”凌苳的水眸纯洁得不带一丝杂色。

  “我不想太麻烦你。”她的眼眸让人觉得,此刻若说一个不字实在非常不识抬举。

  “怎么会麻烦呢?”她开心地跑回木屋里,将清水伯送她的菜放进冰箱,再把头上的宽边草帽摘下来,换成墙上的一顶鸭舌帽,扑通扑通跑出来。“好了,我们走吧!”

  郎霈就看她在自己的木屋里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郎霈,既然来了,就不要想太多,专心度一个无忧无虑的假,不是很好吗?”她拉起他的手,倒退着走。“走吧,我带你去看两年前刚发现的地道,那是我爸和梁姊找到的,很好玩呢!”

  “好好走,山路高高低低的,当心跌倒了。”

  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呢?他总觉得不应该再像以前一样有说有笑,以免她越陷越深,却又担心太突然的拒绝会让她下不了台,反而变得更钻牛角尖。

  “看你傻愣愣的!自从知道我是谁的女儿之后,你连话都不会说了吗?”凌苳不禁取笑他。

  她说对了,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了。

  木屋旁的小径直接通往后山,浓蔽的森林形成天然屏荫,将树盖之下隔成一个独立私密的世界。几只不知名的雁雀振动翅膀,突破林梢而去;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小径两旁的野花缤纷多丽,香气沁入五脏六腑内,让人精神为一之爽。

  他望着前方的玲珑纤影,她,不也是一朵芳华正盛的春花?

  凌苳领着他停在一处山壁前。昔时阴森幽凉的鬼林,这几年人迹略盛,不再有那种死气沉沉的氛围,但是地点上仍然偏于荒僻。

  “地道四通八达,这附近就有一个出口,你猜猜看在哪里。”她得意地瞅着他。

  郎霈好奇地走近那堵石壁,用指关节叩了一叩。

  “咦?”

  原来这不是实心的石壁,而是一片挖空了的石板,由于左右两边都有小树丛遮掩,看起来就像天然的保护障。他拨开树丛,立刻找到石板侧边的通道。

  “算你聪明,来吧!”

  他来不及阻止,凌苳已经俐落地钻进去。

  “铃当,等一下!”他连忙跟进去。

  地道里极为阴凉,沿着石壁拉了一条长长的电线,每隔十公尺装了一盏灯泡。他只来得及看见凌苳消失在前面的转角。

  “凌苳!”

  凌苳、凌苳、凌苳,凌苳、凌苳……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整座山洞陪着他一起呼唤她。穿堂风将他的呼唤吹得破散,听起来竟异常的凄厉。

  “凌苳!”

  凌苳、凌苳、凌苳、凌苳、凌苳……

  “快点出来,我找不到你!”

  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

  “我在这里。”

  咚!她从弯角蹦出来。

  他的心跟着一跳。

  “不要乱跑。”郎霈快步跟上去,无论怎么走,她似乎总是躲在他触碰不到的地方。

  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得人心乱,他屏着呼息,绕着无止无尽的弯道。为什么还看不到她?为什么还碰不到面——

  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蓦地横陈在眼前,豁然开朗。

  凌苳背着手,笑吟吟地站在中心点等他。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这个地方还不错吧?”她张开双臂,转了一圈。

  找到她了。

  他先定了定神,跃下走道与空地的段差。

  场中央有一座石台,周围地面以小石头拼成直径约两公尺的圆形,圆周外每隔一定距离便摆着一些类似咒具的物事,有的是干燥的动物爪子,有些是植物。

  石台上头摆了几尊猴子的木雕,正中央则是一颗泛出紫蓝色结晶光芒的特异圆石,四周墙上都画有一些古老图腾。

  “看起来像一处祭坛。”他端详道。

  “没错。”凌苳挽起他的臂,指着石台上的蓝色圆石解说:“山道的秘密被发掘之后,附近的原住民长老一起来探勘过环境,他们说祭坛虽然荒废已久,但是还有一些残存的灵力,所以每年都会来供奉徘徊下去的神灵,顺便祈求风调雨顺、亲族平安。”

  他发现她很喜欢和同伴做肢体上的碰触,似乎在幸福家庭中长大的小孩,对人类都格外信任。

  “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凌苳没听到他接话,好奇地转头,却对上他的目光。

  “你也来许过愿吗?”郎霈的视线立刻落回祭坛上。

  她的灵眸一溜。“没有呢!不过被你提醒我才想到,说不定在这里许愿很灵。好,我们来试试看。”

  她闭上双眼,两手合握,低下头来虔诚默祷。

  郎霈只是看着她。

  半晌,她祈祷完了,睁开眼给他一个甜笑。

  “你许了什么愿?”他不觉地回以微笑。

  “我祈祷神灵能让你爱上我,就像我爱上你一样。”她牵起他的手,眼神有些感伤。

  “铃当……”他叹息了。

  “郎霈,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任何人都管不到我,你也一样。”

  “你不觉得……”

  “唉,你别又开始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老实回答我,你不想接受我是因为我们差十岁,还是因为我父母是安可仰与凌曼宇,你觉得很尴尬?”

  “还有其他的因素。”片刻后,他终于回答。

  “什么原因?”

  当她用那双信任人的大眼睛面对他时,教他如何告诉她,因为他已经没有爱人的能力?

  上一次对异性动心,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甚至怀疑,或许从来不曾有过……

  “看样子即使我再问下去,你也是不会说的。”凌苳已经对他的沉默习以为常。“好吧,我也不勉强你,但是我们起码可以做一个约定。只要我们还待在清泉村,你就不是凌曼宇的好朋友,我也不是安可仰的女儿,我们只是郎霈和铃当而已,山下的事等留到下山之后再去烦恼,好吗?”

  “嗯。”她期盼的神情让郎霈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点点头,虽然知道自己最后可能会后悔。

  “就这样说定了!”她像一盏电力全开的投射灯,整个人都亮了起来。“山上有许多有趣又好玩的地方,有我这个地头蛇带路,你一定不会失望的,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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