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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记  第15页    作者:凌淑芬

  他多恨郎夫人!她为什么不带着这个秘密死去?

  他多恨生母!多恨每一个让他陷入此等困境的人!

  每天回到家里,照着镜子,他看不到一张完整的脸,他只看到一双燃烧着忿火的眼眸。

  他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厚厚的茧里,外壳用一副温善和煦的面具盖住,不让别人来烦他,然后所有的人称证他温柔,夸他个性好,说他是皎洁无瑕的月亮。

  他不是月亮,他是一把炼狱之火!

  “不是的,郎霈,你是我的天堂……”凌苳吻着他的下巴,他的脸颊,泪水二沾湿她落吻之处。

  “有一阵子,每到深夜我会一个人溜出去开车。”郎霈替她拂开一缯贴在颊畔的发丝,语气淡如清风。“整条绵长的北海岸就是我的飙车场,我开到时速一百公里、两百公里、两百五十公里,不要命地从台北飙到基隆再飙回来。有好几次夜间巡逻的警察盯住我,都被我不要命地甩开。”

  “你是说,如果我回去翻旧报纸,那一阵子的‘北海岸飞车夜盗’就是你?”她抱住他的颈项,脸埋进他的肩窝里。

  他扯一下嘴角。“当时公司对外宣布,郎云出车祸变植物人,我大概是想:如果全世界都希望看见一个变植物人的‘郎公子’,我就免费奉送他们一个吧!可惜我一直没把自己撞坏。”

  凌苳紧紧拥住他,无法说话。

  郎霈抚着她的发,凝视路旁的一棵木棉树。

  “你懂吗?凌苳,这是我一直无法为你奋战的原因。”

  “不,我不懂。”凌苳吸了吸鼻子。

  “在我体内,属于爱情的部分早就被那把火烧光了。”他的眼落回她娇美的容颜上,轻声说。“那些情爱纠葛像毒药一样,侵蚀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已经变成残废,无法再爱任何人。”

  母亲临死的眼有如一记警钟,吓阻了他对于爱情的任何憧憬。倘若爱一个人的下场便是如遭火焚,恨与怨一起缠身,那就让他当一个无情无爱的木头人吧!

  “那不是真的,郎霈。”她温柔摇头。

  “凌苳……”

  “不,你听我说。”凌苳的食指抵住他的唇。“你可以选择走开,你可以像以前一样保持沉默,只是站在原地,默默任我远去,但是你却为我而来了,不是吗?”

  他沉默一下。“我必须给你一个回应。”

  “对,因为你开始在乎我。”凌苳踮起脚尖,啄一下他的唇。“郎霈,如果你真的无动于衷,你甚至不会关心我是不是在等一个答案。每个人体内,属于爱情的那个部分不会死掉,只是会枯萎而已。只要加一点水、一点阳光和一点春风,总有一天,种子会再发出芽来。”

  水,阳光,和春风吗?

  亮丽的她正如阳光,蓬勃的生命力如同春风,而,她正用泪水浇溉他。

  “郎霈,你看。”凌苳翻出右手掌心,拇指下方的隆起处有一个粉红色的新月痕迹。

  郎霈滑过那道浅痕,发现它印在肉里,不会消失。

  “你还记得我们在泰国相遇的情况吗?”凌苳低声说。“当时我从背后紧紧抱着你的腰,右手抓着你的衣扣不放,这就是当时留下来的印子。”

  “钮扣印子怎么会留这么久?”他执起她的手,拇指一再滑触那道小痕。

  “因为你那天的表情太有趣了,以后只要我想到你就忍不住用指甲去戳它。”她仰起头,眼中诚挚的爱恋几乎让人心醉。“后来我一个人去日本,有时候晚上想你想得太厉害,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哭,又会忍不住去揠按它,抠着抠着,这个印记就这样留下来了。”

  郎霈执起她的手,在那个记痕上轻轻印下一吻。

  “你知道吗?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男人,而这个记号就是我初恋留下来的胎记。”她的手贴在他心口。“你在我的身体印下胎记,我也在你的心里印下了胎记,我们两个人都替彼此烙了印,再也解不开了。”

  “如果我永远都无法爱上你呢?”他深深望进她眼底。

  “你是爱我的,只是你的心头有太多疤痕,一时看不出我留下来的记号。”凌苳笑了出来,踮起脚吻他一下。

  “我不懂为何你能如此确定?”更奇异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那么否定。

  “看样子我们得花点时间让你明白爱情的样貌才行,我们从头开始好了。”凌苳挽起他的手臂,像只依人的小鸟。“郎霈,我对你是特殊的吧?”

  想到之前被她整得七荤八素,他重重叹了口气。

  “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特殊的女人了!”这个评论可不全然是褒奖。

  凌苳不依地顶他一下。

  “好,那就从这里开始吧!以后,你每天都必须觉得我比前一天更特殊,然后,有一天早上醒来,你看着身旁的我,突然觉得我前所未有的美丽,你就会明白你已经爱上我了。”

  “就这样?”此刻,他已然感觉春阳下的她前所未有的美丽。

  “就这样。”

  “不会太简单了吗?”

  “没有人规定爱情一定要很复杂呀!”她轻快地回答。

  阳光洒落在她俏颜,她对他灿然生笑,那毫不遮掩的柔情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爱她吗?他有可能爱她吗?突然间,身旁有她同行的风景不再那般遥远。

  郎霈深呼吸一下,一阵殊异的饱涨感让他不禁把气吐出来,再吸一次,整个肺叶撑得实实的。

  说不出有多久的时间,他都觉得气息将尽,无论如何吐纳也吸不满,不知何时,阻塞在胸肺里的秽塞一扫而空,生平第一次他可以饱饱实实地吸满空气。

  多奇特的感觉!

  夹抱的木棉树串成一条甬道,甬道的起点是家园,终点,是一望无际的长空。风生水起,树动叶摇,莺与燕在这里,花与草也在这里。

  叮铃铃响,几个孩童骑着单车,从他们旁边经过。

  啊,他怎能忘了,最重要的,铃当声。

  它一直伴在他的左右。

  或许,试着去接受身旁多一个人的事实,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反正到时候你若没爱上我也来不及了。”铃当的语气轻快到极点。“因为我从来没有装过什么鬼子宫避孕器。”

  也或许,最后身旁多的,不只“一个人”!

  尾声

  郎霈:

  许多看似不经意的事,最后往往有最奇妙的连结。直到那日你南下之前,你我和郎云三人的谈话中,郎云的一言点醒了我,我想我终于明白了。

  让我们一件一件来聊。

  首先,我一直不懂,当年郎云出车祸,我去医院里看他,你为何将我赶走。

  你给了郎云一个很好的理由:因为你害怕他醒过来之后又跟着我一走了之。

  可是,我想着想着,总觉得其中有许多奥妙。郎云和我在一起,与他回到郎家的事并不抵触,不是吗?你完全没有担心我不让他回家的理由。

  接着就是公公的事。倘若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你,你又是怎么知道公公与凌夫人的那一段过去?

  然后,当我猜想到,唯一能告诉你的人只有婆婆本人,结论便如骨牌一般,一个引向一个,把所有看似不相干的事件全牵连在一起。

  郎云说,心结从来不在他身上,他是对的。

  郎霈,其实你是想报复,对吧?

  我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当年那个大男孩的身影。他的父亲欺瞒他,他哥哥弃他于不顾,他的“母亲”痛恨他,而他还得在人前人后强颜欢笑,收拾残局。他心里该是有许多的恨与苦吧?

  母亲已经走了,能够承受你情绪的只剩下两个还活着的人。

  当年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郎云,你又是什么心情呢?

  ——这个可恶的男人,将一切责任丢给你,成天在山林野地里逍遥,他有什么资格得到幸福?

  于是你遵从了你当时的执念,将我逼离郎云身边,而我也真的走了。

  但是,这个报复并没有让你更快乐。

  你太爱郎云,无法忍受他痊愈之后变成一部空洞的工作机器,不懂情不识爱,日复一日虚度人生。你的罪恶感让你绝望地想补偿,于是你努力在工作上辅佐他,当他最称职的左右手,扮演他和爸爸之间的润滑剂,不断委屈自己,成全整个郎家的和谐。

  你恨他们无意间对你造成的痛苦,却又为了自己的恨而感到罪恶。

  郎霈,不要再恨了。

  公公和郎云终究是平凡人,他们有情绪,有喜怒,他们的人生会失序,也会回归正轨。

  你越爱他们,就越恨他们;而你越恨他们,对他们的爱越苦。

  所以,不要再恨了,好吗?

  至于我这里,我不知道事情的发展若与现在不同,我是否有办法如此大方地说出口,但,此时此刻,有一句话我确实是真心诚意的——

  郎霈,你对我,不再有任何亏欠。

  我谅解。

  最后,脸皮薄的人不只你们郎家人,所以信上的一切只限于你我之间,倘若它流传出去,我将一概否认。阿门。

  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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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霈将信纸折妥,收进长裤口袋里,慢慢走出木屋外。

  前廊除了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凌曼宇,其他人全都到齐了。

  叔嫂两人视线相接,他轻轻点头,叶以心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们两个眉来眼去是什么意思?当郎云死了?”坐在对面的安可仰颇不是滋味。

  “我们都不在意了,要你多事?”凌苳咕哝道,招手让郎霈坐到自己身边来。

  “想想真不公平。我本来期待凌曼宇那只母老虎大发雌威,没想到她出场的次数屈指可数,亏我一个人演得如此卖力。”安可仰继续抱怨。

  “怎么就你一个人老是母老虎、母老虎的称呼曼曼?”叶以心忍不住问。在他们眼中,曼曼跟女儿一样可人啊!

  “那是因为你们没看过她发威的样子!”安可仰一脸余悸犹存。

  “曼曼发威?”郎霈很难想像那种画面。

  “你们不会明白的啦!”凌苳执起马克杯悠然啜一口。“对于一个被打爆头的男人来说,其中的教训痛彻心肺。”

  “你被曼曼打爆头?”一干人异口同声。

  安可仰一脸悻悻然,完全不想多说。

  于是,几双眼全移向凌姑娘求解。

  “那是发生在我八岁的时候,那年我老爸出国到哥大念书……”

  “芝加哥大学。”郎云下意识更正。

  “不好意思,本人是‘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高材生,谢谢。”安可仰不屑地轻哼一声。

  “我非常确信你念的是芝加哥大学法学院。”郎云说。

  “兄弟,我会连自己是哪里毕业的都搞不清楚吗?”安可仰耻笑的意味更浓了。  “请不要随便听信一个连云林和员林都搞不清楚的女人,谢谢。”

  郎氏兄弟相对无言。

  “你们说到了重点。”铃当吃吃笑了起来。“话说我老爸当年良心发现,打算把我接回身边照顾几年,所以赶办了我的护照和签证,跟凌家长辈知会一声,就把我直接抓去美国了。”

  “你没告诉曼宇?”叶以心挑了下柳眉。

  “她当时跟同学跑去欧洲自助旅行,女儿都是外公外婆在带的,我怎么知道她会那么在意?”安可仰觉得自己冤枉透顶。

  哪个女人莫名其妙丢了个女儿会不在意的?在场几个女人全给他一个大白眼。

  “喂!干嘛!我是看凌家照顾铃当这么多年,想说换手一下,免得他们太辛苦,我也是一番好心,OK?”

  “总之,我老妈从欧洲回来之后,发现我不见了,她气急败坏的跑去老爸家质问,才知道老爸把我给接到美国去了。爷爷告诉她,老爸在‘哥大’法学院,奶奶告诉她,我们住在学校旁边的某某研究生宿舍,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听的,竟然把‘哥大’当成‘芝加哥大学’。她千里迢迢飞到芝加哥讨人,可以想见附近根本没有那个研究生宿舍。就这样,她在芝加哥流浪了几天,再打回台湾问清楚之后转飞到哥大去,心里那把小火苗早就烧成梨山大火。”

  “那是她自己耳背外加地理观念不彰,怪得了我吗?”安可仰慷慨痛陈。“你们自己出去问问看,有多少人会把‘哥大’搞成‘芝加哥大学’的,我都没笑她井底之蛙呢!”

  没有人想理他。

  凌苳快乐地继续说:“后来她终于找到人啦!正好我老爸载我去商场购物回来,他去停车,我站在宿舍门口等他上来开锁。我妈一赶到,就见到我孤零零的守在门外,犹如风雨中飘摇的小花蕊,而那个‘死男人’不知去向。”

  “喂!喂!”为父的抗议。

  “这是妈咪自己的用词嘛!”凌苳无辜地说。“这时候,老爸抱着一个大购物袋,吹着口哨开开心心上楼,我妈一见之下,新仇旧恨同时上涌,抄起旁边一张旧椅子没头没脑痛打他一顿,当天他额头缝了七针,以后见到我妈都会作恶梦。”

  现场一片沉默。

  安可仰眯着眼一一迎上每双目光。郎氏夫妇立刻假装很忙碌的检查胎儿动静,梁千絮鼻子仍埋然在医院期刊里,凌苳把玩男友的手指。

  视线定在郎霈身上,他躲无可躲。

  “你想笑?”安可仰和气地问。

  “没的事。”他神色镇定,完全处变不惊。

  郎云真是好生敬佩弟弟的功力。

  “哼!”安可仰长腿往长桌上一翘。“你们听我的准没错,那个女人绝对是只母老虎,终有一天你们会见到她的真面目。”

  可以肯定的是,直到现在凌曼宇仍然没记起来,到底是哥大或芝加哥大学。

  “凌苳,我们去林子里走一走。”郎霈觉得自己再不离开可能会失控,尤其这个岳父一双拳头硬如铁,得罪他大概不会是太明智的决定。

  凌苳突然扭起了眉锁,定定盯着父亲大人。

  “看什么看?”安可仰长腿一抖一抖的。

  “老爸,你刚才说,害你一个人‘演得这么卖力’?”她的水眸眯了起来。

  “怎样?”那双腿不抖了。

  “所以你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演什么?”安可仰一副没事人的口吻。

  “老天!原来如此!我上当了!”她猛然起身大叫。

  “我完全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安可仰否认到底。

  “你这个小人!”凌苳蹂身扑过去,抢过后母手中的期刊劈头劈脑攻击他一顿。“我早该知道的!什么年龄差太多?还辈分伦常咧!一个十五岁就把女人的肚子搞大的叛逆分子,竟然还跟我大谈人生道理!我早该知道你一定有鬼的!”

  她早该知道的!这个男人可是安可仰!女王陛下驾到都不当回事的安可仰!他哪会在意什么狗屁礼教、辈分问题!亏她竟然还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搞了半天她老爸全是唬她的!

  “噗!”安可仰陡然捧着肚子,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竟然现在才发现!亏你还是我女儿,我对你实在太失望了!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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