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听的名儿,跟你的模样一般可爱。”久久心里叹息。
凝视着梅歆异于常人的神情与模样,她心中微微一愕。
这女孩……是个痴儿啊!
痴儿总是被人们视为不祥之物,一出生便被丢弃在山野之中任其自生自灭,就算父母不舍、咬着牙将他们养大了,却也一辈子受尽嘲笑讥讽。
不知是幸或不幸,梅歆生在邢府之中,虽痴却也衣食无虞。只是丫头放肆,见她不懂世事、不知抗争,竟然如此粗暴以待,实在太过分了。
她边安慰着梅歆,边用手绢帮她拭去脸上的泪水脏污。此时邢梅缘嘟着嘴,一脸不情愿地将水盆端进来,久久立刻将梅歆的脸清理干净,并且扭条热巾子,敷在手腕瘀伤处。
“小缘……梅歆自小就这样吗?”久久小心地问,
邢梅缘僵了僵脸,直着声音答道:“我亲娘生她时难产过世,接生婆说梅歆天生脑子就不好,加上她三岁时,被一个糊涂奶娘失手给掉进湖里,救起来后便一直这个样子,而且脚也摔坏了。”
经邢梅缘这么一说,久久才发现,梅歆的脚确实比正常的要细瘦纤弱。
这孩子……苦命啊……
痴儿已够悲惨,没想到还不良于行。
望着梅歆自顾自地玩起她的汗巾来,似乎已忘记方才受的皮肉痛,久久的心不禁绞痛起来。
人生在世,苦难何其多?有四肢健全却饱受贫穷之苦,却也有像梅歆这样,虽衣食丰足,但天生有残疾。
上天,真爱捉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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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预计运往江南的丝绸,已经在昨日清点完数,数量正确,装好货之后就可以启航了。”
张管事眯着一双老眼,捧著书本报帐。“至于桑园方面,差不多可以开始召募种桑工人了。”
“嗯!”邢天放颔首。“今年确实得再召募新人,去年那批人不可再用了,伐条、疏芽、整枝、摘芯的技术都不行,取出来的蚕丝差了点。”
“喔喔!那批人是水姑娘点选的,或许她对这方面还不上手,所以难免出现小状况。”张管事连忙撇清关系,摆出事不关己态势。
邢天放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他翻翻手中的帐本,鹰眸犀利地在其上来回巡视,看得张管事有些胆颤心惊,深怕被主子抓出什么毛病来。
“公廨本钱的利息这月可入帐了?”
“回大老爷,已经入帐了。”
“这个月的月银已发出去?”
“昨日已经发放了。”想到自己的月俸被扣下,张管事有说不出的苦。
一听到老先生的语音微颤、声调提高,心思缜密的邢天放马上发觉了,他扬声问道:“有什么问题?”
“没……没……一点问题都没。”当然要说没有,这叫以退为进啊!张管事可是修练多年的人精,这等粗浅的道理岂会不懂?
邢天放微微一哂,低声说:“张管事你就直言吧!”
看遍商人诡谲狡诈的嘴脸,他当然清楚这老人家耍的技俩。
“唉唉!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不过这个月没得解酒瘾了。”张管事一脸不经意的模样,但颤抖的声音却忠实地表达他强烈的不满。
“哦?”邢天放凝视他。“有这等事?”
“那可不?”张管事见主子问了,立刻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还不都是新来的夫人,责怪春香、冬梅没服侍好,便使连坐法将奴才一并处置,大老爷您说说,奴才多冤啊!”
那个青楼女子?一直到现在,邢天放才想起府里还有这号人物存在。
那天他被她一盆冷水当头泼醒之后,便直赴波斯商人的居所,接下来的几天又得处理布庄善后,压根儿忘了自己娶了新妇这回事儿。
没想到才来没多久,她倒端起女主人的架子,苛扣管家的月俸。
很有生意头脑!邢天放颔首。
“那你当真轻忽了?”
张管事一愣,接着委委屈屈地说:“确实是奴才轻忽。”
“那她也没罚错。”邢天放立刻结束这个话题,故意地忽视老人欲言又止的神情。“接下来是染坊的问题……”
原本以为她只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女孩,没想到进了邢府,大户人家的模样学得挺快,所谓“近墨者黑”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想到这儿,鼻端突然搔痒起来,他“哧”地打了个喷嚏,把张管事吓得抬起头来。
他入府十余年,从没听过大老爷咳过一声嗽、打过一次喷嚏,更遑论生病,今天真是怪了。“大老爷,您……打喷嚏了。”
邢天放擤擤鼻子,沉声道:“小毛病,不碍事。”
那天被她泼了一身湿,还来不及换衣裳就赶出门,当时天寒地冻的,可他仗着身子骨硬朗,倒也不以为意。只是这两天身子却有些发热,鼻子也不通畅,不过还没什么大碍。
可若非她那一盆水倒将下来,惊醒了他,他肯定会错过与波斯商人的约会。
不过那天,也由于他的提早到达,让两人更有充裕的时间互相攀谈,了解彼此的状况,因此在后来的竞价会上,对方明显给予他许多方便,使他从中获得甚多利益。
想起自己的事业版图,又向外扩张了一步,邢天放心情放松许多。与之相比,身体的小小不适,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看张管事紧张的模样,他闲闲说道:“我没事,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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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孥。”
窗内传来朗朗读书声,窗外却有颗小头颅自缝里探进来。“小缘,小缘……”
一听到这个称呼就让他火大,邢梅缘重重放下手中的书,没好气地说:“你又要做什么?”
“我不是故意打扰你读书的,不过……来看看嘛!”久久像是藏着啥好东西似地,一脸兴奋又诡谲的表情。
“什么啊?”邢梅缘不甘愿地放下书,推开窗子往外看。
“这是?”他瞠目结舌。
门口是一张奇形怪状的交椅,左右两旁还带着推车用的轮子,看起来非常地怪异。“这是什么?”他好奇。
“是给梅歆坐的椅子。”久久兴奋地说。“梅歆行动不方便,整天只能坐在床上,我帮她做了这张会动的椅子,她就可以坐在上面到处去了。”
“真的可以?”邢梅缘有点怀疑。
“我已经试过了,挺好玩的。”久久兴奋。“我们立刻去找梅歆吧!”
第五章
好不容易府里事情告一段落,邢天放带着两名小厮,捧着礼物和点心往“檀鸢阁”而来。
远远地,尚未走到水榭,便听见一阵奇特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是笑声?邢天放皱起眉,这种声音在外边并不陌生,但在邢府却是少之又少,总而言之,在邢府出现笑声是件很奇怪的事。
他循着声音往前走去,一直穿过曲桥拱门,来到“檀鸢阁”前,声音愈发地清晰了。
“哦呵呵呵,来追我啊!”才刚转进门边,突然一个轻软的小身影撞进怀中,将邢天放给撞得后退一步。
邢天放揉揉胸口。这妮子人小归小,力气可不小,撞得他胸口发疼。
心疼手中的桂花糕全烂成了泥,久久抬起头准备骂人。这可是她费好大功夫蒸给俩兄妹吃的,瞧瞧现在?
“喂!你……”久久张大口正准备开骂,可在看清来人时,所有发出去的气立即吞回肚中,在她胸口汹涌翻腾起来。
“呃……咳咳咳……”她剧烈呛咳。
“久久,怎么啦?”追在身后的是邢梅缘和梅歆。
邢梅缘一见到父亲,原本带笑的脸倏地一沉,接着勉勉强强唤道:“爹。”
一抹纤细的身影也自阁内紧追而出。“大老爷万安。”水颐柔声说道。
邢天放微微点头,尚未答话,眼睛却倏地睁大。“梅歆?”
他大步跨过去,走近梅歆的身边。“是谁把梅歆带出来的?”
梅歆自小体弱多病,尤其不良于行,竟然有人这么大胆,随意将她带出阁外。
久久还来不及开口,水颐即抢先说道:“是新夫人的意思,奴婢已经告诉过新夫人,说小姐体质虚寒,先天荏弱,是不能随便离开房间。可她偏偏不依,还带着小少爷来胡闹。”
“爹……爹……”梅歆憨憨地笑,伸长了双手要邢天放拥抱。
邢天放低头一看,不禁“咦”地一声,这才发现,梅歆坐在一个“奇怪”的事物上头。“这是什么?”
“这是我做给梅歆玩儿的。”
虽然很害怕,但久久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了。“我想……梅歆先天底子甚差,后天又没调养的很好,许是没有吹吹凉风、晒晒太阳的关系。老实说,整天躲在阴暗的屋子里,好好的人也会生病,所以我自作主张……”
在他的凝视下,久久愈说愈小声、愈说愈退缩,最后终于把话咽回肚子里。
“我在听,你继续说。”邢天放并不动怒,他长臂一展,将梅歆揽在怀中。梅歆乐极了,咯咯直笑。
或许是梅歆的快乐影响了她,也或许是他不带责备的语气鼓励她,久久继续说下去。“我认为,梅歆的脚虽然有残缺,但并非完全不能走路,相信只要养好她的筋骨与身体,她或许会有站起来的一天。”
“这又是你的家传古方?”邢天放淡淡地说,语气中听不出是讽刺或只是单纯的询问。
“不,这是我个人见解。”久久说。
“我说新夫人,您这未免太儿戏了。”水颐娇声说道:“小姐是千金之驱,岂能用那种乡下人的思考来行事?”
“这不是乡下人的思考,”久久涨红了脸。“我们以前村里的阿牛也是这样,他小时候不当心摔断了腿没有治好,是我弟弟带着他上山下河,帮他养壮了身子,所以后来就能走了。”
“新夫人您别胡说了,这是、不、可、能、的!”水颐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久久急得手足无措。她说的都是事实啊!她是真心想让梅歆站起来,让梅歆能够行走如常,她并没有说谎。
可是水颐犀利的言词又让她无从辩解,她焦急地望着邢天放,大眼睛里满是期盼与恳求。
邢天放并没有立刻答话,他凝视梅歆的小脸,见她苍白的小脸,不禁怜爱地轻抚她的发丝。
沉吟了半晌,邢天放抬起眸子,淡淡地看向久久。“您能保证自己说的话?”
久久一愣,很快地回道:“不能,但我愿意尽自己的力量,帮助梅歆。”
“您这不是说笑吗?”水颐不满地说:“既然不能保证,哪能拿小姐的身体来冒险?”
“但事情也不会更坏了,为何不让我试试?”
“夫人……”水颐还想答话,却被邢天放举起的手给阻止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好。”邢天放沉稳地说。“我给你时间,希望没多久后,我能看到梅歆有长足的进步。”
久久兴奋地红了脸,忍不住激动握住他空出来的大手,用力摇着。“谢谢你,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照顾梅歆。”
一旁的邢梅缘和水颐全都睁大眼睛,望着久久与邢天放“相黏”的手。
邢天放一愕。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直接碰触他,或许是自己孤冷的个性,造成他不易被亲近的形象吧!
除了梅歆这孩子对他是全然的爱之外,众人对他多是畏惧大于尊重、服从多于敬爱,甚至连梅缘也都如此。
他看得出久久也是怕他的,不过在此刻,显然她的快乐远远凌驾于恐惧之上,然而,她的要求却只是这么的微薄——
只是为了好好照顾梅歆。
心头掠过阵轻不可微的震动,他难得地露出极淡极淡的微笑。“那,就万事拜托了!”
久久痴痴地望着他的笑容,突然涨红了睑,她急忙低下头,抚平自己不知为何而狂跳的心。
愈和他接触,她愈不觉他像传说中那样骇人,看他疼爱梅歆的模样,更让久久心绪震动。
一个疼爱孩子的人,是不可能冷血无情的,尤其是像梅歆这样残缺的孩子。
心头积聚越来越多莫名的情绪,似乎要满溢出来,淹没了她。久久抬起头,坚定地深深望进他淡色的眸子中。
“请放心,我绝对不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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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皱着眉头,看着灶上贴着的图案。
画着一脸凶像、脸孔冷冰冰的,应该是大老爷没错。只见他的下面画着一只猪腿、一颗羊头、一把青菜和竹荀。
一副叛逆样、满脸气鼓鼓的,看来就是小缘了。他的菜和大老爷差不多,不过多了一盅牛奶、鸡蛋和豆薯。
梅歆的地方,则是画着鸡、参、黄耆、枸杞等,看来竟是药材多一些。
“那个……厨娘?”久久试图轻唤正在煮食、满脸横肉的妇人。
“干嘛?”她果然也不负那副尊容,口气凶巴巴地。
“这图上画的,是老爷小姐们的膳食吗?”她知道一般村妇不识文墨,以图代字是自然的。
“是今天的菜色。”厨娘擦擦手,用小眼睛瞟着久久。“夫人你有要特别指定的菜色吗?燕窝?鱼翅?烩百珍?”
她对这些夫人小妾的都没好感,个个不是嚣张跋扈、便是骄纵讨厌,尤其是飞上枝头当凤凰后,那副惹人嫌的模样,更是让人想在她们菜里下毒撒尿。
久久摇摇头,笑道:“我不爱吃那些黏呼呼的东西,给我几碗粥、几碟素菜便很好。”
不理会厨娘惊愕的神色,她继续问道:“这些菜谱是谁拟的?”
厨娘回答:“老爷吩咐,我便这么做,至于小姐,则是大夫吩咐加着用的。”
“你都怎么给小姐煮?”
“人参炖鸡、麻油炒虾、明火粳米粥。”
久久边听,小柳眉细细地皱了起来。
“我瞧这得换上一换。首先是人参炖鸡,人参固然补身,但其性燥热,体质弱的人服用反受其害;虾子有毒,少吃为妙,至于粳米虽然除烦清热,但晚收者性凉,不适合梅歆的体质。”
厨娘愈听脸色愈惊讶,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新夫人,竟还有几手功夫。她立刻收起高傲的态度,诚心问道:“那按照新夫人的意思,该怎样改来得妥当?”
“依我看,梅歆的身子属凉,因此断断不能下热补的食材,所以人参麻油能免则免,改用些温补的东西,譬如羊肉栗子枸杞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