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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芽  第11页    作者:决明

  “多披件衣裳。”梅大当家是四兄弟倒数第二个步入花厅,甫踏上石阶便开始解下自己身上的厚裘,进到花厅后正巧能披在梅舒迟身上。

  “这是第三件厚裘了……”梅舒迟苦笑地看着自己身上原先就包裹得密不通风的厚氅,上头披着二哥梅舒怀脱给他的那件镶满润圆珍珠的华丽织裘——很重,光是上头百来颗指腹大小的珠子就足以压垮人,现在又添了大哥梅舒城的狐裘。

  “穿着吧,你风寒才刚好。”他宠溺地拍拍弟弟。

  “谢大哥。”

  “大哥……二哥……三哥……”

  飘忽的声音如泣如诉,像极了冤死的鬼魂心有不甘地向哥哥们托梦时的调调,白惨惨的身影晃进花厅,每一步都像要摔着了,引来身后奴仆的惊呼,可他还能在摇晃间,稳稳当当地跨进厅里。

  “三哥……披件衣……”

  梅家小四将自己当成了白狐裘,双臂一摊地挂在梅舒迟颈肩,整个人平贴在他背脊,脑袋瓜子寻到了最舒服的姿势继续和周公相亲相爱去。

  梅舒迟身上挂了四件厚裘及一个人——四件厚裘中有一件是梅家小四没来得及脱给他,还穿在自个儿身上。

  大当家梅舒城弹弹指,让两名小厮将梅家小四架离梅舒迟身上,塞到一旁的软椅上去秋眠。

  二当家梅舒怀一贯穿着华裳,只是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季节中,添了些慵懒睡意,当然也让他原本就美戚十足的俊俏容颜变得更无懈可击。

  “怎么不见那个老跟在你身边的娃娃护师?”

  “她去拿厚裘来。”第五件。

  “真是忠仆。”梅舒怀呵呵笑着。

  “我倒觉得小三没将她当成奴仆看。”梅舒城接过热菊井,大呷数口,煨暖了心窝。“打小就这样。”

  “可那丫头倒真将小三视为主子。”梅舒怀咽下一块菊花甜糕,兴致颇高地和大哥谈着正坐在两人对面苦笑的梅舒迟。“我本来还以为,她该恃宠而骄,仗着小三宠她疼她,大剌刺巴着梅三当家,只要攀上了三夫人的位置,什么护师奴仆的身分不全都抛在脑后,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二哥,别这么说话。咱们四兄弟不也曾穷途末路,不也曾是别人府上的奴仆?在身分上,我们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梅舒怀仍是笑着,“是这样没错,所以如果你哪天对咱们说你想迎娶她入门,我们一点也不会惊讶,更不会反对,是不,大哥?”他将回答权抛给正在喝茶的梅舒城。

  梅舒城仍专心品着高档菊井,“梅家没有门户之见,只要是你们想要的,大哥都不反对。”反正他溺爱弟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差这一件婚姻大事。

  “说到哪去了,不是要谈生意上的正事吗?怎么说着说着说到这上头来了?”梅舒迟努力想转移话题,甚至翻开今年采菊的盈余帐册,盼能让大伙将注意力转到册本上。

  “是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现在可是咱们三当家想娶,人家还不肯嫁哩。”梅舒怀接过帐本前撂下这句话,他的眸子总是精明得让人无所遁形。

  听见梅舒迟无声轻叹,梅舒城决定拦下这惹人沉默的话题,省得梅家小三抑郁。他挑了个最近发生的事开口:“前几天梅福向我提起,他那远房外甥也到了成家的岁数,他向我这个做当家的讨了个赏,希望能让他外甥和新媳妇儿在梅庄办场热闹的婚宴,我允了,反正那远房外甥和新媳妇儿都是梅庄里的人,做主子的尽分心意也好,再说,梅庄好久没热闹热闹,藉着办婚宴,顺道让庄里的人放松一下。”

  “干脆再瞧瞧庄里有没有其他对情意相投的小俩口,将大伙的婚事全给办齐了,来个双喜临门。我这边的梅兴暗恋王厨子他女儿好些年,如果王厨子肯点头,让他早些娶她进门,省得时常三更半夜摸黑到花园去谈情说爱。”梅舒怀为自个儿的贴身小厮争取福利。

  “……我这边……也有个小丫头和长工……呼……”飘虚虚的嗓音企图插嘴,最后又被周公给拖回去下棋。

  好,简单几句大家都懂了,乖,继续睡。

  “小三,你说呢?”梅舒城总会听过所有弟弟的意见。

  梅舒迟微笑点头,“大家能在梅庄开枝散叶,这是好事,也是我们当主子的责任。若要设宴,西园最合适,那里的红菊喜气。”他停顿了片刻,带笑的眉峰忽然微微敛起,“等等……大哥,你方才是说——梅福的远房外甥?”他脑中快速翻着无形的梅庄名册,一个名字蓦然浮现。“梅……项阳?”

  “是这名字吗?”梅舒城也不太确定,毕竟梅庄奴仆太多,他没那么多闲工夫去背每个人的名宇。“我只记得他是梅庄护师之一,今年二十了吧。”

  梅舒迟更确定了。梅项阳,小阳笨师弟,这个名宇多久没听见过,他对他的印象似乎只到梅媻姗疏远他的那天为止,因为之后梅媻姗不曾再同他多谈关于她周遭的人事物,当然也包括了久违的“小阳笨师弟”。

  这个名字,只在他的耳畔消失,并不代表着他已不存在。

  “他要娶的新媳妇儿是谁?”依男人的直觉,他从许久之前就从梅媻姗口中听出了梅项阳对她的情意,那些在她眼中恶意戏要她的劣行,在他眼底却是一个男孩想赢得心仪姑娘全盘注意的手段,他知道,梅项阳把他的心全搁在梅媻姗身上。

  现在改变了吗?他有了其他爱慕的姑娘吗?

  时间,会让他将心从媻姗身上收回吗?

  “听说是梅盛的女儿。”

  不会。

  梅舒迟脑中浮现这两字时,梅舒城同时给了他答案。

  反观他自己,他都没办法做到,又怎会天真地以为梅项阳已做到呢?蠢。

  梅舒怀先是瞧瞧看似平静的梅舒迟,才转向梅舒城道:“大哥,你知道梅盛的女儿是谁吗?”

  “梅盛的女儿就是梅盛的女儿呀。”他哪记得呀!

  “……我知道……”梅家小四在角落举起软趴趴的膀子,可是无人理会他。

  “梅庄第一辈的奴仆我都没办法叫全,何况是他们的子子孙孙?”

  花厅的绸纱掀起一角,梅媻姗怀抱着裘袍回来,先朝众当家恭敬揖身后才抖开裘袍,披在梅舒迟僵硬的肩头。

  梅舒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瞅着桌上那杯有着他倒影的菊井瞧,反常地没向她道谢——这不是梅舒迟向来的习惯,他从不将奴仆替他做的事情视为理所当然,更不吝啬向他们称谢。

  这一回,他没有,只像个无所适从的孩子,不肯抬头。

  “啊!”

  梅舒城冷不防拍桌而起,震洒了石桌上的杯杯壶壶也无暇理会,长指直挺挺地指向梅媻姗。“你是梅盛的女儿!”

  震惊,大大的震惊。

  梅舒怀是一脸早就知道情况,见怪不怪的脸;梅家小四则是被梅舒城那声惊吼给稍稍震回神智,掏掏耳,翻个身再睡;梅舒迟仍是专心盯着茗杯瞧。

  梅媻姗一头雾水,什么时候她的身分会让人这么震惊?又不是什么皇帝老子的私生女,犯得着让梅舒城愕然万分,好像她欺瞒了他似的。

  “我是梅盛的女儿没错。”

  “你有妹妹还是姊姊?!”缓些,说不定梅福口中的新媳妇人选不是她。

  “有妹妹和弟弟。”是爹爹和后娘这些年添的。

  “妹妹多大岁数?”

  “八、九岁吧。”虽不明白梅舒城为何问这些琐事,她仍照实答。

  “说不定梅项阳恋童,想娶的是她妹妹!”至今,梅舒城还在做垂死挣扎。

  天!梅庄里每一个长眼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三弟待梅媻姗如何的好,若不是心存情芽,哪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到这种地步?而现在,梅媻姗却选择要嫁给别人,教他三弟情何以堪?!

  “大哥,够了,别说了。”梅舒迟的声音平稳得难以听出任何起伏。

  淡淡的,他牵起了笑。

  “既然你允了,就这么吧。如果她不介意,让我充当她的兄长,替她张罗个热闹的亲宴,也算……心意。”

  饮尽最后一口仍残存着热度的菊井,梅舒迟起身,肩头数件厚裘全滑落地,在他脚底漾成涟漪般的圆弧,梅媻姗上前替他拾起厚裘,梅舒迟却先一步挥开花厅绸纱,许是心绪紊乱,许是力道发泄,一阵裂绸声在那只揪纱的指间传开,她还没来得及站超,梅舒迟已经快步离开花厅,头也不回地。

  那裂开一角的绸纱被冷风吹缺了口,无法遮蔽他远远离去的身影。

  他,落荒而逃。

  六年前,他病愈清醒,失去了小粉娃。

  六年后,他病愈清醒,失去了梅媻姗。

  一睡醒来,一切都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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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竟然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如果不是今天梅家兄弟的反应太过奇怪,她恐怕得上了花轿才知道她的终身大事已经被爹娘给订了下来!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早知道晚知道有差别吗?再说,你和小阳自小一块长大,还扭捏什么?别同我玩什么‘人家不依、人家不来了’的闺女娇态,爹怕极了那种恶心调调,省点省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嫁就嫁,依不依都一样该嫁啦。”梅盛喝口茶润嗓,继续对冷着一张清妍容貌的女儿进行轰炸:“小阳这孩子我很满意,性子开朗又热心,每回他来咱们这吃饭不都热热闹闹,你弟弟妹妹也喜欢他,爹就挑不出他有什么不好,这种肯上进的男孩是最好的夫婿,再加上爹也知道小阳那孩子对你的死心眼,跟着他,你不会吃苦的。”

  “这种事,你都不需要同我商量吗?”面对梅盛的长篇大论,她只问了一句。

  “商量什么?天底下有哪个爹娘要替女儿订亲事还得和女儿商量的?”在家从父,他说了就算!

  “这种事,你都不需要问我要是不要?”她再问。

  “好,那你要是不要?”梅盛一股火气也跟着上来。跟这丫头说了好些个时辰,口干舌燥的结果,她怕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还敢挑战他这个做爹的威严!

  亮眸毫无畏惧,“我不要。”

  “我就知道你不要,那还问个屁!”他做什么干蠢事?

  “你明知道我不要,所以连问都不问就替我允了?!”

  “对。”

  两父女同性子同脾气,像两只隔着河桥咆哮的怒犬,你吠一句,我回一声,汪汪汪汪。

  “容得你不要吗?!大当家亲自允了你和小阳的亲事,不仅如此,所有婚宴摆席,当家们也全点头同意,帖子虽然仅发给梅庄人,但光凭这样,桌数就破百,箭在弦上,你不要也不行!”梅盛这边吠得够响亮,搬出这道必死令,还怕女儿那几声气虚的反驳吗?

  梅媻姗菱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这一瞬间,她竟找不到与她站在同一阵线的人,就连梅舒迟也……

  看清女儿眼中一抹迟疑,梅盛要断了她唯一的奢望,再残忍也不过就是心口一刀,挨过了就会释怀吧。

  “就连三当家也一样,甚至他还找了城里手工最好的绣娘替你缝制嫁衣,要以兄长的身分让你风光出嫁。三当家真是个无话可说的好主子,也不枉费这些年你跟在他身边的主仆情分,值得了。”

  女儿是他生的,他太清楚媻姗心底在想什么,但是女儿的奢想只会拖累她,让她追逐着遥不可及的幻梦,既是如此,还不如抓牢手中平实的小小幸福,做爹娘的,也就只冀望女儿能嫁个好良人,再多,也不贪求了。

  梅媻姗显露疲惫,不知是被父亲轰击太久还是无力感涌现,她再也听不下任何一个字,推开了木椅,双掌撑着桌沿才能站直身,好似所有的精力在方才父女俩短兵相接的过程中全数耗尽。

  爹说的每字每句,她都已经忘了;心底的排斥让她的脑袋不去容纳任何说服或逼迫的话。

  她知道梅项阳会是好夫君,但他是师弟,这两者的身分不容弄混,即便全庄里的人都无法明白她的想法,可是有一个人一定会懂!心中满满激起“只要那一个人懂就够了,其他人的想法她不在乎”的念头,那个会懂的人一定会站在她这边,挺她到底。

  对,他一定会,只要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会替她想出解决办法的,因为,他总是这样。

  不理会梅盛在身后的嚷唤,梅媻姗提起全力,施展轻功飞奔在园里的花草上,焦急的心让她好些回都没瞧清脚下受力的枝哑有没有踩空,摔得又重又疼,但她不顾狼狈、不顾疼痛,一心只想去找他。

  找他替她燃一盏灯,指路的灯。

  “怎么这么急?后头有人在追你吗?”

  当她气喘吁吁地在院后菊圃间找到梅舒迟时,他笑容可掬地问着她,令人不解的是,他脸上不见半分异常,几乎让梅媻姗错觉他还不知晓她爹替她允婚一事。

  “三、三当家……”

  他半侧着身,一头又直又顺的长发迎着秋风而飞,他笑着,笑着等她喘完并说明来意。

  梅媻姗摇着头,“项阳是项阳,项阳是小师弟……但夫君,我不能接受。”顾不得尚未顺好的气息,她心慌地想让他听懂。

  梅舒迟浅笑着,“梅舒迟是梅舒迟,梅舒迟是小迟哥……但主子,你接受,为什么现在这样的逻辑换到梅项阳身上你不能?”

  他听懂了!

  他听懂了……却给她最残酷的答案。

  梅舒迟弯身摘下脚边一株价值不菲的红焰菊,递到她面前。

  “你自己找答案吧。”缓缓的,他唇边的笑容褪去,像是不曾存在过。“你向来自主,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决定,当年如此,现在亦然。主子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她没伸手接过菊株,他却松手任红菊脱离指间,坠落她眼前。

  满身菊香的男人带走了鼻翼间所有的清香,她嗅不到半丝的芬芳,在努力吸纳之间,却听到类似啜泣的吸鼻声。

  拾起泥地上的红菊,她开始一办办扳离菊株,檀口喃喃低吟着。

  直到最后,她瘫坐在泥地上,一阵凛冽的夜风吹来,卷起了满地的红瓣,在空中扬舞,连她身后不远处那摊没让人注意到的拆卸花瓣也无法幸免。

  那夜幕间漫天飞扬的花办里,不只有她寻找的答案——

  也有他的。

  第九章

  没人知道为什么梅媻姗最后还是点头允了梅盛安排的亲事,或许也没人在意过,毕竟梅媻姗与梅项阳是青梅竹马,梅庄的人早就心知肚明,而“青梅竹马”在许多人心底本来就和结发夫妻相等,只有几个爱嚼舌根的长工、丫鬟偶尔会聚在一起谈论另一个青梅竹马的反应——不过,另一个青梅竹马毕竟是主子,又是个待人极好的主子,所以并没有太多不堪的流言加诸在他身上,流传最盛的充其量也就是用“主子与奴仆,身分之差”来代替梅舒迟的落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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