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父亲的叹息声,孟淼淼胸口一阵滞疼。
“怎么了?瞧你一脸感概,是不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十几年夫妻,他眼皮子一动她便知晓他心中有事。
看了看妻子,他又往女儿稍微长开的小脸瞅,“一早隔壁的老爷子找我下了一会棋,我们聊着聊着说起儿女亲事……”
“他要给他孙子说亲?”都十七了,也该娶个媳妇。
“是有这个意思。”他又看了女儿一眼,暗示她可以先离去,他和她娘有话要说。
装不懂的孟淼淼直接往娘的大腿一躺,两只脚丫子垂在竹榻外,晃呀晃的,十分招眼。
“那他看上哪家的姑娘,要你出面做个中人?”丈夫在村子里也算是有名望的人,夫子开口,人家还不乐翻了。
“呃!这个……”他欲言又止。
见他神色有异,她顿时咚地心口一抽,“不会是……这丫头吧!”
孟二元苦笑的点头。
“可咱们淼淼还小……”她抚着女儿的手放得很轻,指尖微微一颤。
“不小了,十三岁了,陈家小妮子才十四岁就当娘了,淼淼也该相看了。”村子里能挑选的人家不多,也就莫老爷子家那小子看起来顺眼多,但是再好的人选也能挑出毛病来,总觉得一言难尽。
“唉!说得也是,日子过得快,眨眼间孩子们都大了。”他们也老了,要做爷爷奶奶了。
“老爷子说二月二过后先来提亲,过个礼定下亲事,之后的礼数慢慢来无妨,他们等得起。”总要等到及笄后,早了他们也不肯,又不是急着嫁女儿,赶着上门。
想着女儿就要嫁人了,秋玉容难受地红了眼圈,“她那三个哥哥肯定要闹……”
“闹过了。”轻脆的笑声一扬。
“咦?”什么时候?
“您没瞧见长欢哥哥鼻青脸肿,好几天不敢来咱们家露脸吗?那是哥哥揍的。”老话一句,先付出感情的人比较倒霉,他不知暗中“垂涎”她多久了,让哥哥们的拳头帮他洗洗脑。
孟淼淼自问尚未产生相同的感觉,毕竟她身体里是几十岁的老灵魂,十来岁的莫长欢在她眼中不过是个孩子。
只是她不否认对他有好感,也在调整心态中,在往后的相处中她会试着放出感情,不让人空付情意。
“你们呀!怎么这么莽撞,还动手了。”难怪那孩子见了她就闪,遮遮掩掩怕人瞧见。
“哥哥看他不顺眼嘛!你一拳、我一脚打得顺手。”她还要装作视若无睹,暗笑到肠子都快打结了。
“你这浑丫头还笑得出来,这门亲事要是说得成,莫家那孩子便是你将来的夫婿,你忍心见他被打?”她老了,猜不透这些孩子在想什么,只能由着他们胡闹。
“所以我两不相帮,看他们自相残杀……”两边都是自己人,帮谁都不对,索性撒手不理。
“什么自相残杀,你会不会说话?”听着女儿的口无遮拦,秋玉容气得往她腿儿一拍。她从没打过女儿,这回下手重了。
“娘,您打我。”她不满的嘟嘴。
“不打你,不学好,话能随便乱说吗?你在自个儿家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爹娘护着,可出了门谁能护你周全?若遇到规矩大的公婆,你还不得被人从头嫌到脚。”她舍不得说一句重话的女儿若被夫家磋磨,她铁定心疼死。
“娘,我不就在家里吗?您别心急吃热汤圆,烫嘴呀!”孟淼淼无奈的一翻眼,她娘比她还慌。
一瞪!她又打了一下,“顶嘴。”
母教女,听话就好。
“爹,您看娘不讲理,我要背叛,只跟爹好,娘凶凶,母老虎。”她做出张牙舞爪的恶虎扑羊状,笑着下榻往爹身后躲闪,咯咯咯的笑声连隔壁都听得见,在墙边散步的莫家祖孙会心一笑。
“敢说你娘是母老虎,皮痒了……”臭丫头,心野了,看她不好好念上一夜,让女儿背背《女诚》。
“慢慢慢……女儿还没穿鞋呢!等她把鞋穿好了,光着脚丫踩地容易伤着。”这母女俩玩上瘾了。
见女儿未着鞋,秋玉容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取了鞋给女儿穿上,“看你淘不淘气。”
“娘好。”她又跑到娘身边拉她的手。
“去,去找你爹,我不认识你。”她故意推推女儿,假意吃味。
“爹好,娘也好,两个都好,我是爹娘疼的孩子。”这样的美好日子不知还能有多久。
孟淼淼一手拉一个,呵呵直笑,没人知晓她苦多于乐,她用笑脸来留住快乐,愿此时能化为永恒。
“都快嫁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唉!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没个大人样,真教人担心。
“嫁了人也是娘的女儿,难道您不许我回娘家?”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天下父母都一样。
“也就,一堵墙而已,你操个什么心。”看着对面的墙,孟二元笑话妻子没事自寻烦恼。
过两年女儿嫁了还不就在隔壁,日后两家相邻的墙面开扇月洞门,再植两株紫藤,她要找女儿直接穿门而过,几步路的功夫还怕女儿受委屈吗?
他想的是很好,可现实很快地打了他一耳光,每个人都沉醉在美好的梦想中,没想到意外来得出人意料。
第五章 亲生爹娘寻上门(1)
当孟家人在屋里享受天伦之乐时,大门外来了两辆青帷大马车,吁地一声,马停蹄。
等马车稳了之后,一位婆子先下车,她拿了张凳子往车下放,亮眼的蜀锦小鞋往前一跨。
此时下来的是容貌秀丽的美妇,面色有点苍白,不太有精神,眼眉间有一股急迫,她扶着婆子的手特别用力,“是这里吗?”
“应该是。”
“那我们……”她不想再等了。
“翎儿,先等等,我们先拜见老太傅。”即便他也很急,但礼不可失。
“你去,我要找女儿,你们官场的事我妇道人家不插手。”见礼是男人的应酬,她不好出面。
面容俊美的男子迟疑了下。
这时候马车上又走下来一对年龄稍有差距的姊弟,怯弱的姊姊牵着体虚的弟弟,缓缓走上前。
只见这名身形窈窕的姊姊抬头,居然与孟淼淼生得一模一样,叫跟在马车后头来看热闹的乡亲们大吃一惊,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耳语不断。
“哇!和淼姐儿好像。”
“简直是同一张脸……”
“不会是淼姐儿失散的姊妹吧?人家上门来寻亲了……”
“有可能喔!瞧那模样多像……”
“不过还是我们淼淼来得讨喜,见人就笑,嘴甜的阿婶、大娘直叫,笑口常开……”好奇的村民没分没寸,见到长得像孟淼淼的小姑娘就想摸一摸、捏一捏,他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每次小丫头都乖巧的任人掐捏,还笑着问人家手感怎么样,多捏几下没关系,不疼的。
其实疼着呢!小脸蛋儿都捏红了,让人怪难为情的,往后就不好意思再捏了。
不过京里来的小姑娘太害羞了,禁不起乡下人的热情,嘤咛一声,吓得往母亲身后躲。
“娘,人好多……”他们的衣服好丑,脸好黑,两手脏脏,一口黄板牙令人作呕。
“别怕,他们只是觉得你好看而已。”她这女儿胆子太小了,一点也没她昔日的威风飒爽。
“我不喜欢这里。”她害怕地嘤嘤啜泣。
“我们就待一会儿……”找到人就走。
“你们找人吗?”一名嗓门大的大婶走了过来。
“是……”她还没说完,大婶就转身了。
“我你喊人,很快的……”她提起嗓门,“淼淼呀!有人找你——”
“谁找我?”
清脆的少女声音清脆如银铃,轻快的扬起。
正如大婶所言,很快地,轻轻阖上的大门由内拉开,一颗头颅探出来,圆滚滚的琉璃眼珠淘气地转了一圈。
百来户的村里人都非常熟悉了,大家也没顾虑什么规不规矩,怎么方便怎么来,没人别别扭扭的装秀气。
孟淼淼和村里每个人都处得来,他们不是打小和她玩到大的玩伴,便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大家早习惯她野猴似的模样,自然是不管她怎么挤眉弄眼作怪都会心一笑。
说句粗鄙的话,太熟了,熟到屁股长了几根毛都一清二楚。
因此当孟淼淼抬头一看,她有些吓到,倒抽了口冷气。
哎呀!我的娘,人真多,来看戏呀!
“张大婶,您说找我……”
她才说到一半,一道身影跌跌撞撞的推开搀扶的嬷嬷,泪眼婆娑的朝她直奔而来。
“荷姐儿,我的荷姐儿,终于找到你了,我的荷姐儿……苦了你……”她的女儿呀!果然还活在世间。
“小心点走,别跌倒了……”唉!刚说就摔了。
孟淼淼伸水去扶,谁知忽地被抱住,一股很浓的中药味从对方身上飘来,她身子一僵,不知该推开好,还是劝人别太激动,她娘都没抱她抱得这么紧过,快要喘不过气。
接着她感觉自己的棉衣湿了。
古人诚不欺我,女人果然是水做的。
“这位夫人……”松松手,您抱得太紧了。
“荷姐儿,我不是夫人,我是你娘呀!你看看我,我是娘,这些年让你受苦了……”哭得泣不成声的蒋秀翎舍不得放手,她觉得亏欠这孩子许多许多,一辈子也还不了。
“娘?”她狐疑的喊。
是那个原身的亲娘吗?她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让人措手不及。
长欢哥哥太不靠谱了,什么最快三月中旬,他还拍胸脯保证绝对来得及,可今儿个是元宵节,足足早了两个月。
“是,我是娘,你认我了,我是你亲娘,我来带你回府……”她高兴得晕了头,破涕为笑。
“不,您弄错了,您不是我娘,我娘在屋里,您别到处认亲戚呀!”孟淼淼都想哭了,一个头两个大。
蒋秀翎又哭了,慌得回头找人,“四郎、四郎,女儿不认我,她不认我,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都是我不好……”
“好了、好了,别哭了,有话好好说,不要吓着孩子。她打小不在我们身边,自是不识爹娘,你身子不好,缓着说。”扶着妻子的顾四郎细细端详眼前的小姑娘,瘦是瘦了些,可很有精神,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十分喜人。
真像。
“好,你跟她说,我们真是她的爹娘,不是丧尽天良的拐子,荷姐儿,我的女儿……”她眼中有着狂喜和慈爱。
“好,你宽心,我来说。”人都找到了,还怕她又不见吗?紫色缝兔儿毛边的棉袄,下着嵌青绣菊长裙,头上簪着廉价珠花,虽然一切很简朴,但可看出她被照顾得很好,没受到亏待。
“嗯!你来。”她一副以夫为天的温顺模样。
是什么样的人家竟能把在马上扬鞭的巾帼英雄磋磨成面团似的人儿,再也找不回往日的恣意放纵?
顾四郎一颔首,看向小女儿的目光充满热切,“我是你爹,但你可能不记得我,你那时还小。”
“然后呢?”孟淼淼表面很平静,但手心一片冰凉。
站在面前的是原身的亲生爹娘,认和不认都为难。
“你很好。”他突然笑了,面有欣慰。“莲姐儿,过来。”
“是,爹。”细细的声音传来,跟猫崽子叫声差不多。
看到走近的丽色少女,孟淼淼讶然的睁大眼,大叹遗传学的奇妙,长得真像,跟照镜子一样。
“她是你的双生姊姊顾清莲,家族排行为二,外面的人称她顾二小姐。你是顾清荷,排行为三,还有个小六岁的弟弟顾清真,男丁排行是六少爷。”他一一说明,仔细观察她的反应。
此女十分镇定,甚好。
“小豆丁。”
探出头看的顾清真瞧见另一个姊姊,惊讶得阖不拢嘴,但是那一声“小豆丁”让他非常不服气,头一次小拳头一握,提高比平时高一些的声音怒……吼。
“我不是小豆丁。”
孟淼淼鼻孔一抬,“你明明就是小豆丁,我已经被人嘲笑矮了,你比我更矮,肯定是小豆丁。”
“我……我会长大,长得比你高……”他气得涨红脸,踮起脚尖要比高,浑然忘了害怕。
“等你长高了再说,现在的你还是小豆丁。”终于赢了一个,她要开始发育,往上生长。
看到每一个人都比他高,小豆丁……不,顾清真嘴一扁,垂下头,“小豆丁就小豆丁,我一定会变成大豆丁。”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笑了。
豆丁、豆丁,就那么一丁点大,不论大小都是豆丁。
“抚养你的人把你教养得很好。”一点也不逊于高门教出的大家闺秀,他们四房终于看到一些希望了。
“当然,我爹娘是世上最好的爹娘,无以伦比。”她骄傲的大声宣示,大而有神的双眸熠熠闪亮。
“我们也是你的爹娘。”他希望她眼中看的是他。
一个被女儿崇拜的父亲。
“是吗?”
“你不想认我们?”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孔,却给他一种若和她作对下场会很惨的感觉。
“考虑。”做人不能太随便。
“然后呢?”他环胸而笑。
孟淼淼噗嗤笑出声,“您太逗了,学我讲话。”
“你是我女儿,父女连心,你思即我思,讲一样的话不稀奇。”这女儿比他想像的更为聪慧。
顾四郎重新审视从小遗失的小女儿,内心无比的震撼,宝剑藏锋,明珠掩华,他看得出她的独特。
“高呀!修禅了,您都能读心了,连我在想什么都知道,果真比我厚颜无耻。”什么鬼话都说得出口。
他嘴角一抽,心想这是什么女儿呀!居然说自己厚脸皮,自吹自擂的功力堪比绝顶高手。
“不过呀!”先吊个胃口。
“不过什么?”怪了,他怎么有大难临头的不祥预兆?
她给他一个“你等着”的眼神,接着……
“爹呀!娘,快出来,土匪来了,他们要抢走你们的女儿,快拿起锅铲、勺子御敌——”
“我是土匪?”顾四郎一脸错愕。
孟淼淼突然扯开喉咙大吼,不只她爹娘面色凝重的冲出来,连隔壁的莫放野和莫长欢也率领一群家丁到来,他们手上拿着真刀实剑,莫福则手持七尺长缨枪。
在田里育苗的孟家三兄弟也变了脸,比谁腿长似的往家里狂奔,就怕迟了妹妹就被人抢了。
最好笑的当属顾清莲、顾清真姊弟,他们大概是第一次见识到人如破锣般发出惊人声浪,两人都被震住了,惊得目瞪口呆,久久无法回神。
“谁?谁敢抢我女儿?哪来的土匪连我家的淼淼也敢抢,吃了熊心豹子胆……”说起护女的凶悍,秋玉容当之无愧,她能瞬间由慈面菩萨爆发成修罗殿的夜叉。
“哇!母老虎又出现了……”一些孩童连忙散开。
“娘,我被抱住了,动不了。”气力真大,她的骨头都嘎吱嘎吱响,不会裂开了吧?
“去去去,你抱我女儿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女女也不亲,我女儿不磨镜,你休想染指她。”当母亲的比什么都强,她硬是扳开习过武的蒋秀翎,抢回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