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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没尺度  第13页    作者:蔡小雀

  “你提出的种种举措皆是为国为民的极好大事,”高壑状似好整以暇地闲闲看着她,实则掌心猛冒汗,问得忐忑小心翼翼,“阿旦难道没想过,得利不如获名?若是孤明日将这等商略措施颁布于朝野天下,阿旦贤德之名享誉八方,待日后一岂不更好?”

  她被他描绘的盛景荣光撩拨得心跳越发快,胸口热血沸腾,仿佛已可清楚看见他为她打造盘算的未来是什么一能被贤德二字加诸身上的自然不是妃,而是后。

  他、他这是希望她日后成为他的皇后吗?

  独孤旦小脸红了起来,呼吸急促心乱如麻……可是,可是她不是立志要做宠妃奸妃的吗?

  要是当了贤后,还不得雍容大度母仪天下,既不能经商又不能嫉妒,还得鼓励自己的男人多多到后宫广布雨露,甚至她还得在彤史上用印盖章,替夫郎睡了小老婆们做证做保……

  一思及此,她不由心痛若绞,想也不想的冲口而出:“不好!”

  “不好?”高壑阵光一暗,忽然有些胸闷堵塞,呼吸困难了起来。“你,咳,你可知孤方才的意思为何?”

  这后宫之中人人都盼着被他钦点封后,她居然——居然——语气嫌恶至此?

  莫不是他方才暗示得太隐晦,她听得不清?

  独孤旦此刻内心矛盾挣扎,既盼着当真自他口中说出“妻后”一词,却又害怕他当真这么说了,她怕自己会冲动地答允他……

  思前想后,恍惚难当,她仿佛想说服自己地喃喃道:“当宠妃好生痛快,爱怎地就怎地,谁都别想拿那套女诫规矩来拘手脚,添得人不快。”

  “你当真不想为了孤,再进一步吗?!”高壑憋着气,俊脸透着一丝罕见的祈求。“有孤护着你,有何可惧?!”

  他话里没有说出的另一层隐意是一就算祖宗家法规矩重重,为了孤,你也不能妥协吗?

  她无言地望着他,心里又热又酸又软,却是乱糟糟成了一片。

  半晌后,她低下头来,幽幽道:“做宠妃,可以卖娇撒赖地霸着您,不用管什么祖宗家法,不用为了贤德大度四字,逼迫自己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不愿受的一切……”

  什么叫不愿做、不愿受的一切?

  倘若她真正心悦他,和他之间,又何来有“不愿做、不愿受”之事?

  他直勾勾地凝视着她,胸口那闷堵刺痛感更重了,冲口而出道:“阿旦,你心里真有孤吗?!”

  独孤旦闻言,不敢置信地抬头瞪着他。

  时至今日,他怎还能问出这样的话?

  可在帝王和男性的自尊心双重受创之下的高壑,这一刻,所有理智全被“她若心里真有孤,就不会视后位如蛇蝎”,以及“孤都这般求她了,她仍不拿孤当一回事,她心中可曾爱重孤如同孤爱宠她一般?”种种负面心绪击杀得七零八落,越想心下越发痛苦不甘。

  是啊,打从一开始,就是自己追着她转,迫着她接受他这个君王,也因为她,他做了许许多多平生从未做过、也没想过自己会做的事。

  他这一生,何曾这般娇惯宠爱过一个女子?

  可她呢?

  一回回的拒绝,一次次的逃避,如今成为他的贵妃,也是他强行霸求来的。如果由得她选……她还会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吗?

  他不敢往下深想,就怕那答案再不是自己能承受得住的。

  高壑倏然起身,双手负在身后,袖里的手掌紧握成拳,攥得疼楚难当。

  “主公——”独孤旦心下一慌,再顾不得其他便要拉住他的袖。

  “方才说的,孤都允你了。”他平静的嗓音听不出一丝情绪,话说完便大步往殿外走去。

  “孤还有事,贵妃自歇着吧。”

  “主公!”她跌跌撞撞下榻就追了出去。

  可他走得又急又气,待她追到殿口,已不见踪影。

  这是头一次,他们两人不欢而散。

  独孤旦伫立在风来犹带三分春寒的大殿门口良久,最后才在侍女们惊慌而担忧的目光下,失魂落魄如木偶人儿般恍恍惚惚地回到寝殿里。

  她低头看着那卷被遗忘的商略,上头密密麻麻的娟秀小字却生生刺痛了她的眼。

  “我真怕……我怕当了他的后,就再身不由己,只能像当年的阿娘那样,因着大妇不能嫉妒乱家,不能阻碍子嗣,就算再苦再痛,都要眼睁睁看他去其他女人房里……和她们同床共枕,缠绵竟夜……”她喃喃,眼前渐渐迷蒙灼热了起来。

  做他的后,自该为他的名声着想,届时教她如何能任性妄为,就算让他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也要独占至死不放手吗?

  独孤旦,你果然是天底下最自私的可怜虫,他为你做尽了一切,你却没有勇气为他再踏前一步……

  这样的你,又如何值得威名赫赫、雄霸一方的他倾心爱重?

  第10章(2)

  自那日之后,虽然高壑仍日日回寝殿和她同卧而眠,就像是那场争执从未发生过一样,可是他们两人心知,那天那些话,都深深卡在彼此心上,成了拔不出咽不下的刺。

  独孤旦怯怯然地望着他,几次三番想主动跟他谈起那日,向他好好解释自己心底纠着的结,可是她只要稍稍提及,他便面无表情起来,而后藉词前朝有事,匆匆大步离去。

  她的恐惧与不安日日增深,害怕的不只是他不再依恋自己,而是他被她伤了心,她却没有机会能道歉能挽回。

  更令她心痛难抑的是,就算如此,他仍然将她所提的商略措施交代了下去,并给了她一批人手筹组皇贾一事。

  “主公……”她看着殿下那十数名精明干练的文士,努力眨去了眼中的热意,才回头对他低声道:“因着臣妾的事,耗费了您的人手,这不大好,还是由臣妾自己——”

  “你不放心孤的人吗?!”高壑锐利目光盯着她,半是赌气地沉声问。

  她一窒,心头酸疼得更厉害了。“臣妾从没那样想过!”

  “那便好。”他浑不知自己也是下意识暗暗松了口气,偏就面子上下不来,板着脸道:“孤把人手交给你了,都任由你差遣,这样你也就放心了吧?”

  独孤旦再受不得他这刻意疏离模样,苦苦憋了七八天已到她的极限。

  她霍地站了起来,二话不说拉着他就往殿外冲,高壑先是因一时不察被她扯着走,后来则是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小小手掌冰凉而颤抖,他心下一抽,所有的愠怒恼火傲气刹那间溃散得七七八八,暗暗叹了一口气,默默随着她激动的步伐往外行去。

  罢了罢了,就听听她要说什么吧,况且他一个大男人同个小人儿呕气,话传出去岂不贻笑天下?

  她不愿担起的,总会有人愿意做的。

  况且,尽管满心满怀的闷痛酸涩、尊严受创,可他这些时日也仔细思量过——撇开情感的偏爱不提,朝中毫无根基、全无背景的独孤旦,确实也不适合做北齐的后。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把胸壑中的郁闷尽吐一空。

  没错,她不想要的,恰巧也是他不该给她的,既是已过了心底这个坎,那么也可算彻底解决这纷乱了心头数日的一大烦扰。

  独孤旦把他拉到寝殿后头一处小苑荷塘畔,小脸仰高,强忍着泪意,真挚而坚定地道:“主公,我知道我那日伤了你的心,我不该那样说话,我同你道歉……都是阿旦不好。”

  他低头看着她眼眶红红,咬着下唇的模样,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沙哑地道:“你没说错什么,孤原就不该……一厢情愿。”

  可现在,不会了。

  “您没有逼我。”她鼻头一酸,柔声道:“我知道您待我好,这世上从未有人像主公这样,处处把我放在心上,阿旦不是草木人儿,又怎能不识好歹,不……不动心?”

  他一双黑眸倏地乍亮,心脏也因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而狂悸了起来。“你、你是说你……你对孤也是……”

  独孤旦凝望着他,清泪盈睫,眼神温柔,嗓音低微却字字坚定地道:“愿为晨风鸟,双飞翔北林;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

  “阿旦!”他猛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激动万分,狂喜万分,双臂力气之大,仿佛想将她就此融入自己骨血之中,永远永远也不分开。

  “孤——孤好欢喜,原来你心里一直是有孤的,孤一太欢喜了!”

  他已是兴奋得语无伦次了,独孤旦心底又酸又甜又是怜意深深,小手也紧紧地环住他矫健有力的劲腰不放。

  这个男人……教她如何不心疼?如何能不爱入了骨子里?

  就再为他勇敢一次吧,再朝前跨出最艰难的那一步,与他比肩,成为他的妻,从此福祸相依,死生相随……

  就算宗法严苛,规矩如棘,为了他,她还有什么不能受的?

  “主公——”她在他怀里,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鼓起勇气开口。“我、我愿永远陪着你,也愿、愿再更进一步——”

  “阿旦?”高壑又惊又喜,可眸底乍现的光彩霎时又迅速沉淀寂静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良久不言语。

  独孤旦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了,呼吸也不知几时停了,胸口忐忑慌乱不安地揪成了一团。

  他、他还是伤心得很,还是没能真正原谅她吗?

  还是,她从头到尾都弄拧错猜了他的意思?

  “那事,是孤思虑不清。”他幽深阵子微微一闪,大手轻抚过她的脸颊,为她将乱了的一绺发勾回小巧耳后,温言道:“阿旦也莫挂在心上了,北齐后座……确实不该是阿旦坐得,是孤一时乱了心,没想明白。”

  独孤旦呆呆地看着他,小脸微僵,只觉一颗心直直往下沉,沉到了冰寒深潭底,再不能跳动,再无一丝暖意。

  偏偏他的话依然清晰锐利如刀,一记记朝她心上劈来——

  “你别担心,孤还是只会宠着你,疼着你的。”他怜爱地在她额际落下轻轻一吻,没发觉她凝滞了的小脸,并不是因为惊喜。

  “孤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做到,嗯?”独孤旦迷迷茫茫地被他揽着回了殿内,愣愣怔怔地听着他欢喜大笑着宣膳,说要与她好好庆祝一番。

  庆祝……她终于爱上了他,可他却已经不要她做他的妻了吗?

  北齐后座确实不该是阿旦坐得……北齐后坐确实不是阿旦坐得……

  独孤旦浑浑噩噩地跟着他用膳,跟着他笑,跟着他在龙榻上翻云覆雨,心里却空荡荡得厉害……

  接下来的日子,独孤旦用忙碌来填补自己越发荒凉空虚冰冷的心。

  皇贾的身份终于确立,十数名精干的人手在她的规划之下,很快就各司其职,又招聘了数十名出身自平民庶族,对经商极有天赋,却因苦无背景与路子可一展长才的优秀郎君。

  独孤旦在侯府中沉潜、积累了多年的能力一朝爆发,又在高壑刻意的扶持下,短短两个月内便拿下了北齐集合衣食住行等等生意的七成掌控权,其中三成利润交予国有,三成利润归于百姓,她取其中一成利润,已是无比惊人,足够让她成为新一代、令世家们也不容小愿的巨富。

  然而各世家巨阀数百年积累下来的雄厚实力,自然不会坐视独孤旦威胁到他们原本牢牢掌握住的权势利益,他们各家暗藏于宫中的钉子,也很快便顺藤摸瓜地找到了皇贾的真实身分——

  独孤贵妃。

  真相一出,朝野惊动,群臣哗然,尤其在世家们刻意的操作下,朝中开始鼓荡起了一波波滔天巨浪,汹涌着就要朝独孤旦袭来,依然是高壑乾纲独断,力排众臣地护住了她。

  可是独孤旦如何不懂,为了她,他顶住了多大的压力,又得面临多少老臣的拼死进谏。

  这天清晨,她为他梳发绾发,看着铜镜中他浓眉紧蹙深沉萧然的容颜,再也抑不住地冲口而出:“主公,请容臣妾殿前奏对吧!”

  高壑猛然回过身来,不安地握住了她的小手。“阿旦,你——你想做什么?孤不许你自领请罪呀!”

  “嗯?”他愕然,不过终是松了口气,也笑了。“唔,孤也不觉孤的阿旦有错。”

  “群臣非议阿旦,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阿旦的本意,不知道这些商略措施能为国家为百姓带来多么大的好处。”她柔声道,“世家会反对,是因为臣妾动摇了、分去了他们手上一半的利益,收诸国有,散诸百姓,他们视臣妾为眼中钉,也是理所当然。但臣妾不会退缩,因为做对的事情,不该退。”

  高壑凝视着她,这一刻的独孤旦,好美。

  侃侃而谈,闪闪发亮,犹如天地间最美的凤凰,举手投足,言行贤德,宛然是北齐最耀眼最称职的皇后——

  不不不,不是说好了不再提这事了?

  真正适合为后者,若非北齐文臣之贵女,就是开将之娇儿,就算他自登基为帝以来,权掌北齐朝纲,统领千万兵马,再不需靠娶纳文武臣子哪家的女儿方能使政令顺通,朝野一团和乐,可阿旦是南齐女,能为北齐妇,已是他专宠偏爱了,若连后位也予了她,这也太任性了。

  再说,他初始要给,她给拒了,他堂堂一国君王,难不成还要再两次三次地苦苦求她吗?

  哼!

  高壑又别扭了起来,硬生生把自己心头沸腾的悸动再度打压了回去,竭力收束心神,面色端凝严肃,浑不知自己眸中的激赏怎么管也管不住。

  “阿旦,殿前奏对不是小事,你真有信心吗?”他沉声道。

  “是。”独孤旦清澈晶莹的双眼流光溢彩,傲然自得地道:“臣妾有信心,必能说服群臣,富我北齐!”

  “好!”他击掌朗声大笑,龙心大悦。“不愧是孤的贵妃,今日殿上,就由孤的阿旦舌战群臣,为我北齐百姓广谋福只,恩泽八方。”他迫不及待见到自己掌心里细细呵护疼宠的小人儿,褪去青涩,瑰丽耀眼,灼灼光华,名震天下了……

  第11章(1)

  膏不厌鲜,水不厌清;玉不厌洁,兰不厌馨。

  尔形信直,影亦不曲;尔声信清,响亦不浊。

  绿衣虽多,无贵于色;春华虽美,期于秋实。

  服美动目,行美动神;天道佑顺。常与吉人。

  南梁.河东装颜<女史箴

  北齐大殿之上。

  独孤贵妃居然自后宫涉足于前朝,此一牝鸡司晨之举,又再度引起了群臣激愤。

  而他们一向威猛霸道的君王,却犹如视而不见,在玄金旒冕冠后,掩住的是一脸的莫测高深,似笑非笑。

  有那心思敏锐些的臣子悄悄地后退了些,静观其变。

  以荥阳郑氏为首的大司空,则是恨恨地瞥了眼殿中央娇小优雅、华贵无双的独孤旦,板着脸持笏上前道:  “禀主公,贵妃娘娘身为后宫嫔妃,竟敢插手朝堂之事,乃为国法不容,请主公按宫律重惩贵妃,以诫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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