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想请彩均坊绣一件礼袍,不知需要多少时日?”澹台浚落坐之后犹豫片刻,才轻声回道。
“不知是怎样的礼袍呢?”董慕妍道:“是何时需要?”
澹台浚答道:“是淑妃娘娘要献给太后的寿礼,一件凤袍。”
董慕妍诧异,此事难道不该交给宫中尚服局经制吗?怕不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状况。
“而且,太后的寿辰就在下个月。”澹台浚又道。
“这么紧迫?”虽然董慕妍并非刺绣的行家,但也想得到一个月的时间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这般工艺。怪不得淑妃要找外援呢,怕是尚服局也没辙了吧?
“澹台公子,”董慕妍清了清嗓子,镇定道:“我掌管绣坊不过就这两日而已,很多事情不太熟,这事还得请秦掌绣过来,亲自给你说说。”语毕,她对莲心吩咐道:“去请秦掌绣。”
莲心点点头,没一会儿,便引着大名鼎鼎的秦掌绣过来了。
秦掌绣果然如传说中傲气,虽是绣娘,气派却如贵妇,见了董慕妍只轻轻颔首。
听闻连董老太太都让着她三分,因这天下的绣娘,能似秦掌绣这般手艺绝伦的不多。
“秦掌绣,这位是澹台公子。”董慕妍介绍道:“他当有桩难事,想请教秦掌绣。”
“我这里也有桩为难事,正想禀报大小姐。”秦掌绣却道。
“哦?”董慕妍道:“掌绣请说。”
“关嬷嬷本是这绣坊里的人,亦是有恩于我的师傅,前几日她提出想告老还乡与侄子团聚,奈何她那侄子嗜赌成性,之后不但将关嬷嬷的积蓄全教挥霍殆尽,还逼着关嬷嬷没日没夜地做绣活到集市上贩卖。我想着把关嬷嬷接回来,大小姐以为如何?”
“人手安排之事,一向是秀掌绣你操心,”董慕妍笑道:“我初来乍到,谁也不认得,一切由秦掌绣作主吧。”
“不成啊!小姐……”莲心在一旁提醒道:“关嬷嬷年纪很大了,当初告老还乡领了一大笔安家的银子,如今说回来就回来……只怕不妥吧?”
董慕妍这才忆起,昨天她把绣坊的人事名簿交给莲心,让她帮看看几眼,想不到这丫头挺用心,把这上上下下的人物关系都打听清楚了。
“我也知道此事没有先例,”秦掌绣诚恳道:“还请大小姐垂怜,关嬷嬷实在无家可归了!”
这回莲心代为答道:“秦掌绣,你也替我们姐想想,老太太把这绣坊交给大小姐,庆姨娘和二夫人都不太高兴,若是上来就违了例,落人口实,将来大小姐如何向家里交代?”
秦掌绣一怔,一时间难以应答。
董慕妍感到澹台浚正看看她,他的目光带着探究,仿佛在等着瞧她如何行事。
她若做错了,想必他对她的印象会大打折扣吧?但她也不希望自己假惺惺的当个滥好人,那样也会显得她无用。
“这样吧,”董慕妍斟酌片刻,对秦掌绣道:“就把关嬷嬷接回来,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秦掌绣立刻问道。
“当初那笔安家的银子,她得退回来。”董慕妍道:“若是她实在拮据,可以先欠着,但她今后在绣坊所做的活计,得一件件算好价,扣除她吃住,其余的归绣坊所有。”
“我可以借给她。”秦掌绣急切道。
“我劝秦掌绣不要如此,”董慕妍摇头,“这是为了嬷嬷,她若回来,绣坊里肯定会有闲言碎语,你是掌乡,言行须得服众,切勿让人觉得你偏帮关嬷嬷,否则你将来管事可就为难了。”
秦掌绣思忖片刻,这才点了点头,心服道:“是,大小姐说得对。”
澹台浚微微而笑,仿佛董慕妍的应对很让他赞赏。然而笑容里亦有些意外的神色,似乎她的进退得宜,让他完全没有料到。
“对了,方才大小姐说,澹台公子有桩难事?”这一次,轮到秀掌绣主动开口。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这位秦掌绣并非忘恩之人。
“敢问掌绣,一个月的时间,能否绣好一件凤袍?”澹台浚道。
“凤袍?一个月?”秦掌绣摇头,“只怕得请天上的织女帮忙了,凡人哪里能完成得了?”
“若集合我们绣坊全体绣娘之力,可否使得?”董慕妍试探地问。
“若所有的绣娘没日没夜地赶工,或许使得。”秦掌绣道:“但我们这个月接了不少绣活,若不按时完工,只怕声誉要毁了。”
董慕妍一怔,只觉得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她必须要帮澹台浚达成所愿,否则祖母派她来绣坊这一张罗岂不白费了?但若让董家生意受损,也实在不可为。
“不成就算了。”澹台浚笑道:“我再另想法子吧。”
秦掌绣沉默着,过了许久,忽然眼睛一亮,道:“刺绣不成,却可以用缂丝!”
“缂丝?”董慕妍与澹台浚同时发出疑问。
“这缂丝的速度与织锦差不多,”秦掌绣道:“上了机子,一个月应该能够完成。”
“缂丝与织锦有什么区别?”董慕妍好奇地问道。
“织锦通经通纬,但缂丝通经断纬,”秦掌绣跟她解释,“所以缂丝的花样都是不同的,可灵活变化,不像织锦幅幅如模子里刻的,且缂丝乍看跟刺绣没有什么区别。”
“对了。”澹台浚突然道:“我这条汗巾子听说就是缂丝,当初也不知道其中蹊跷,只以为就是刺绣的,今日听来真是神奇。”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块松花色方形帕子,递给董慕妍和秦掌绣瞧。
“对,这就是缂丝。”秦掌绣连连点头,仔细查看起来,“我还认得,这究竟是谁人所做……”
“谁?”董慕妍好奇,“难不成是咱们绣坊的?”
“没错,”秦掌绣莞尔道:“便是方才提起的关嬷嬷,她告老还乡之前,在缂丝技艺上算是行家,想不到大小姐方才一时心善,倒帮了澹台公子的忙。”
呵,幸好她允了关嬷嬷回来,仿佛冥冥中有天意,上苍也暗中观察她是否足够机智与善良,这才给了她一线生机。
她该松一口气吗?
她不敢接触澹台浚的眼神,无论得到他的嘉奖抑或感激,她都觉得这幸运的一刻如梦似幻,只怕如气泡一般,稍稍正视便破灭。
第六章 获得入宫机会
澹台浚忆起他第一次见到董慕妍时的情景。
那一年,他九岁她七岁,董必成夫妇带着她到澹台家来玩。
那时刚过年,园里的红梅花开得正艳,董慕妍亦是一身红,小脸胖嘟嘟的,雪白粉嫩,像极了年画上的娃娃。
她伸出小手想构树上的梅枝,然而就算由奶娘抱着,她也构不着,嘴里咿咿呀呀,急得全身乱晃。
澹台浚习完字,正好从屋里出来,觉得她十分可爱,便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
“母亲说,那是你将来的媳妇儿,喜欢吗?”
他一个九岁大的孩子对娶媳妇儿没什么想法,只觉得有些害羞,又觉得跟这样漂亮的女娃娃在一起,应该会很快乐吧?
待到她及笄之年,他十七,从江左回来头一件事便是想去瞧她,给她祝贺生辰,好好说会儿话。
他一直在江左学堂念书,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所以不太能见瞧着她,总想着她大概长高了,或许模样都快不认得了吧?
他听说她经常去京中最出名的珠宝堂买东西,每次都出手阔绰,颇为骄奢。但他觉得女孩子就是要被宠爱的,花这点钱也不算什么,何况依澹台家的底子将来也供她花得起。
他吩咐那间珠宝堂订做一套金底镶玳瑁的簪子,足足有十二支,打算要送她做生辰礼物。
他想着,或许去取簪子的时候能够遇到她,到时假装邂逅,还能说上一会儿话。
没想到去取簪子的时候,还真的遇到了她。
她显然已经不认得他,从马车上下来,带着一众奴婢浩浩荡荡的,犹如公主出巡,连瞧也没往他的方向瞧一眼。
他只得退到珠宝堂的角落里,不动声色。其实这样也好,方便悄悄打量她,否则他会不好意思。
她果然如他所想的长成了出众的大美人,再加上衣饰华丽绝伦,就算似他这般出入过宫廷的人,在她面前也觉得自惭形秽。
只听她朗声道:“掌柜,上次我瞧见的那套珍珠首饰可还在吗?”
“哦……”掌柜回忆了片刻,道:“那套啊,被丁尚书家的千金买走了,说是过生日要戴。”
“丁尚书家的千金?”董慕妍微微蹙眉,“听说丁尚书素来节俭,怎么他家千金这般大手大脚的?”
这话听得澹台浚有些想笑,若论大手大脚,谁比得上她董大小姐?
掌柜道:“听闻丁小姐与董大小姐同岁,想必也是为了及笄礼吧,隆重一些也是应该。”
“早知道就把那套珍珠首饰买下来了。”董慕妍呶了呶嘴,“莲心,都怪你!上次数落我买得太多,叫我节省一些,你看看,东西被别人抢走了吧?”
“小姐,珍珠首饰也不算太稀罕,请掌柜另拿一套出来不就有了?”莲心连忙道。
“像那般颗颗圆润没有瑕疵的南海明珠是少之又少的,”董慕妍没好气地道:“只怕掌柜也再拿不出来了。”
“的确,那样上好的珍珠是难寻些,所以价钱贵点,”掌柜赔笑道:“不过要寻还是能再寻得着的,只需多些时日。”
“那我及笄当天戴什么呢?”董慕妍气闷道:“这一时半会儿的,上好的珍珠又寻不着。”
“重大小姐的首饰还嫌少吗?”掌柜忙讨好,“随便哪一套,就说先前在小人这里买的,都足够了。”
“可我想戴珍珠的。”董慕妍相当执拗,“看来看去,还是珍珠可爱,别的都老气。”
……
不久以后,丁家千金果然出了丑,据说她生辰之日所著华服不知是何缘故,忽然绷了绂,整件外衫当众滑落,引得宾客哗然。
澹台浚听到这个消息,遥记那天董慕妍所言,心中有些不寒而栗。
他未来的妻子竟是这样的人?骄纵一些,奢侈一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心眼不能这般坏。
从那以后,他就动了退婚的念头。
只是他在江左忙着,一直没能着手此事,如今澹台家就全凭他一人作主了,他得除一除这块心病。
然而,现下他心里又似乎有了些不舍。
为什么,是因为觉得董慕妍可怜吗?
这一年来,她病了一场,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前的任性刁蛮荡然无存,她好像变成了很冷静睿智的人,就像他希望的那般贤良淑德。
然而,她也没了从前那般的活泼与生气,就像一缕幽魂,或者一炉就快薰完的香,袅袅飘摇,随时而化。
他很替她担心。
即使退了婚,他也希望她能过得好,毕竟她是在他脑海里唯一刻烙过的女子,他永远记得她七岁那年伸手想触碰梅枝的可爱模样。
或许现在并非退婚的最好时机,那就等一等吧,等她的一切都好起来,否则也显得他太过铁石心肠。
“大人,淑妃娘娘回宫了,请大人过去。”宫女的传唤声打断了澹台浚的思绪。
今日他照例入宫给姨母请安,不巧姨母到太后宫里去了,他便在偏殿等着,喝了一盏茶,方才那一长篇思绪,便是在茶香中唤起的。
澹台浚整理了衣袖,躬身进入正殿,淑妃不知遇到了什么喜事,一脸容光焕发,手里握着一把白玉如意,如获至宝般轻抚。
“给娘娘请安……”澹台浚道。
“浚儿,你快来看看,”潘淑妃道:“方才太后赏了我这如意,还说愿我后万事如意,你说,这是何用意?”
“封后之事,看来太后是属意娘娘您了。”澹台浚恭敬地道:“想必太后对那件凤袍十分满意。”
彩均坊紧赶慢赶终于在前两日将凤袍完成,连夜送入宫中,澹台浚一颗心本就此事悬着,此刻终于能放下了。
“不错,太后夸我办事得力,是宫中难得能干之人。”潘淑妃亦舒了一口气,“还说像我这般辅助皇上,可堪后宫表率。”
“用缂丝代替刺绣,太后没有疑问吗?”澹台浚仍有些忐忑。
“太后一眼就看出那并非刺绣,我便把原委统统都对太后讲了。”潘淑妃笑道:“太后听说原来的凤袍不翼而飞,我临时调度彩均坊做了这件,不断夸我急中生智,行事沉稳,能忍一时之屈,有母仪天下之气度。”
“想不到娘娘竟因祸得福。”澹台淡终于放下了心,微笑道:“外甥恭喜娘娘——不过,娘娘打算将此事告诉皇上吗?”
“告不告诉皇上,全由太后作主,这事情就到此为止,本宫不再过问。”潘淑妃道:“皇上若从太后那里听了我的委屈,想来倒比本宫亲自去哭诉的好。”
“娘娘睿智,外甥也是如此想的。”澹台浚轻轻颔首。
“对了,太后为表对我的恩赏,特许董大小姐在她寿宴那日入宫一同宴饮。”潘淑妃忽然道。
“什么?”澹台浚不由怔住。
“凤袍之事,董大小姐也立了不小的功劳,”潘淑妃轻轻拍拍澹台浚的肩,“浚儿,你也别太小气,大小姐虽然不合你意,但咱们终归欠了人家一次情,许她入宫,让她风光了门楣,也算稍稍报答了她。”
“是……”澹台浚身形略僵着,最后答道:“外甥明白。”
“你与她虽然有嫌隙,但名义上还是未婚夫妻,寿宴之日你多加礼让她,不要拂了面子。”潘淑妃叮嘱道。
“娘娘放心。”
姨母担心他心中有坎,怕他当众让董慕妍下不来台,他也不至于那般唐突吧?
这些日子常往彩均坊走动,他发现自己与董慕妍还算言语和睦,虽然表面上都是淡淡的。
他的确想报答她,若她心中对他有怨,只盼能一点一滴化解,他也不愿意成为负心薄清之人,让她一辈子怨念。
“太后恩典,特赐咱们家慕妍入宫赴宴,”董老太太喜气洋洋地道:“这件大事,须得好好打理,金嬷嬷,把我那套红木匣子捧过来,里面的首饰任慕妍挑选。另外,再叫彩均坊用现成的宫装改一改,连夜做一套像样的礼服出来。”
今日宫里的太监来传了旨,整个董家上下一片哗然,听闻京中也颇震惊,因为商贾之女宫赴宴是本朝头一回,而且是太后的寿宴。
都说太后给足了潘淑妃面子,有意要提携她做新后。
朝中原本支持裴娴妃的诸臣倒戈了一半,另一半或是态度不明,或是举棋不定。
裴家动用了大关系,想让裴娴妃的亲侄女也入宫赴宴,扳回一城,然而太后并未答覆。
“慕妍最近在彩均坊办事得力,秦掌绣亲口对我讲,大小姐真没让她失望。”自晚膳起董老太太就在夸董慕妍,一夸两个时辰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