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氏伺候你多年,手脚一向干净,我本来也不敢相信,”董老太太道:“可她亲口认的,不如,你亲自问她?”
“奶娘,这究竟是怎么了?”
董慕妍急步上前依扶起于氏,然而于氏却长跪在地不肯起来。
“老奴对不住大小姐,”于氏泪流满面的地道:“那日去库房领过重阳节的例钱,看到桌上多了一份,一时没忍住便顺手藏到了袖子里,老奴是想着给大小姐过冬用的……”
“你这老货!”董老太太喝斥道:“自己贪心认贪心便是,为何要攀扯慕妍,说是为了她?”
“老奴确实是为了大小姐——”于氏执意道:“老太太,说来怕您不信,这年来,庆姨娘苛刻太小姐,月例处处克扣,东西从不给足!老奴若再不想些办法,只怕这个冬天大小姐就要冻死了。”
“你胡说!”庆姨娘变了脸色,“我何曾敢怠慢大小姐?你一个贼奴的话,谁会相信?”
“大小姐请替老奴作证,这年来,我们北院缺食少衣的,这可有冤枉了姨娘?”于氏呼道。
“大小姐,请替我娘作主!”莲心在一旁听了,扑通跪下道:“我娘向来忠心,若非为了大小姐,断不会做这等糊涂事啊!”
董慕妍心中火气翻腾,脑中嗡嗡铮鸣,好半晌没了言语。
“大小姐、大小姐!”于氏和莲心不断地唤她。
“祖母……”董慕妍哑声道:“奶娘确实是为了我,还请从宽发落。这一年来,北院领了多少例钱,置办了多少东西,莲心都有记账,我们北院的确入不敷出,祖母若不信,可亲自查查。”
“对了,买银霜炭的钱,奴婢也一并记了账的,”莲心连忙道:“老太太,若我娘亲真是为了她自己偷的钱,大可私藏了,哪里会用来添置北院的所需呢?”
“姨娘说要给我们做冬衣也一直没做,”董慕妍看了庆姨娘一眼,“我身上这件,还是三妹妹送的。”
“真有此事?”董老太太凝眉,转头问道:“庆姨娘,果真如此?”
“老太太——”庆姨娘心虚地身子一颤,“都怪妾身平素忙昏了头,没照顾好大小姐,有些事情本以为交给下人去办就可,东西原也是给足的,谁知道下人们个个倦懒,从中谋私,不仅骗了妾身,更委屈了大小姐的院里。”
她这张巧嘴真会推卸责任,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给摘出来了。
“到底是谁从中谋私,克扣了北院的东西,你可要查仔细了,给我交代清楚,”董老太太道:“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就混过去了。”
“是,是,”庆姨娘点头哈腰,“妾身连夜去查。”
“于氏,”董老太太思忖了片刻,道:“你为着你们大小姐做了这等偷盗之事,虽情有可原,但罪不可恕,就罚你在柴房关上三天,打二十板子,好好思过。”
“是。”于氏伏地感恩道:“谢老太太轻罚,奴婢罪该万死!”
董慕妍总算松了口气,然而想到于氏年迈,还得受二十板子的刑,又忍不住隐隐担忧。瞧着莲心那焦虑的眼神,大概与她一样忐忑,然而,这已经算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马车在董家大门前停下,澹台浚思忖了一会儿,命车夫驶到北边的侧门去。
今日,他来见董老太太,正式提退婚的事,毕竟这不太光彩,为了董家的颜面,还是低调些从侧门进出比较妥当。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今日董家连侧门外都如此热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熙熙攘攘挤着一群下人,私语纷纷。
没多久,便见一口棺材从府里边抬出来,一个小丫头全身缟素,扶着灵柩,双眼肿得像核桃,大概是哭得太久,再无半分掉眼泪的力气。
“公子,”车夫开口道:“估计是董家哪个奴婢刚死了,真触楣头,咱们方才不该走这条道的。”
“不碍事,你过去跟门房通报一声。”澹台浚吩咐,“请董公子出来接一接咱们。”
车夫点头,领命飞快地去了。
澹台浚在马车中等待之余,细细打量了车窗外的情形。
他发现董府这情况甚是奇怪,死了个仆婢,一众围观的人好歹曾与之相处过,却无半分悲戚表情,倒有闲情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也不知道什么缘故。
那个身穿孝服的小丫头大概是棺中人的女儿,她孤零零站在太阳底下,一无兄弟姊妹相互扶持,二无亲眷好友慰问,楚楚可怜,也不知她是哪一房的丫头?
澹台浚庆幸自己早已决意与董家退亲,家风如此薄凉,这家的主人能好到哪里去?
当然,慕暄还算不错,毕竟身为男子,不必埋在这深宅大院里被拖累,泯灭了天真。
“浚哥哥——”
忽然听到董慕暄的声音,原来他已得了通报,从大门后绕道快步而来。
“浚哥哥,”重慕暄见了他,急道:“这里是下人进出的地方,你如何能在此?”
“无妨,”澹台浚微笑道:“本想省些麻烦,倒是没料到今日这北侧门似乎也不太方便。”
“死了个嬷嬷……”董慕暄顿了顿,犹豫片刻才道:“是我大姊姊的奶娘。”
澹台浚一怔,颇为诧异,“怎么这般突然,记得你说过,大小姐生病后一直是奶娘在照顾,我还以为这位嬷嬷身体很好。”
“这于嬷嬷患有哮症,但在我家多年,一直瞒着,想来是怕我们嫌弃她有病,会催她还家。”董慕暄解释,“前两天她犯了事被关在柴房里思过,没料想柴房灰尘重,还藏了几只野猫,而不知她是吸了尘灰,还是猫毛钻进鼻子里,一口气便没喘过来。”
澹台浚恍悟道:“我听说过这哮症,确是如此的,平时倒没什么,就怕这些尘埃。”
“我大姊姊也是命苫,”董慕暄叹了一口气,“大伯母去世没多久,这奶娘便算是她跟前第一亲近的人了,竟然也去了……”
“大小姐现下如何了?”澹台浚不由关切,“方才我看到个扶灵柩的丫鬟,可是这于嬷嬷的女儿?”
“对,那是莲心。”董慕暄道。
马车的位置挡住了董慕暄大半个身子,侧门外一群下人皆在看热闹,没注意到他近在咫尺。
莲心依着礼仪,先磕头烧了纸,待和尚念了往生经文,便与几个汉子将母亲的灵柩扶上灵车,一路洒泪往郊外的坟地而去。
尽管是下人,这丧事办得还算像样,想来于嬷嬷好歹是大小姐的奶娘,又死于非命,再不济董家也得出些银两,以免生了闲话,落人口实。
“今日真是不凑巧,”澹台浚有些心软,便道:“不如我改日再来给董老太太请安吧。”
“浚哥哥,来都来了,先喝杯茶再走吧。”董慕暄拦住他,“我祖母也等了半日,不提别的,见一面也好。”
澹台浚思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也好,反正事情总要说的,迟早都一样。”
这门亲事迟早要退,他也不想再惺惺作态,让董家还存有希冀。有时候心中一时的慈悲,或许会招来日后更大的怨恨。
当下了马车,随着董慕暄一道入得府门,绕过三进三重的庭院,长长的回廊后便是董老太太居住的东院。
“给老太君请安——”澹台浚见了长辈,行了大礼。
“澹台公子快请起。”董老太太亲自上前扶住他,“公子是贵客,不必如此客气。”
“今日登门拜访,实在是唐突了。”澹台浚道:“刚从江左回来,也没备什么礼物,不过有些江左的特产,据说有助养生,还望老太君不要嫌弃。”
“公子就是心细,”董老太太赞赏道:“慕暄也刚从江左回来,却不曾给老身我带回点什么。”
“祖母不是说过我人回来就好吗?”董慕暄在一旁呵呵笑。
“慕暄,把你大姊姊叫过来吧,”董老太太道:“难得澹台公子在此,他俩有什么话,可当面说说。”
“是,”董慕暄与澹台浚递了个眼神,“浚哥哥请先喝杯茶,我一会儿就回来。”
澹台浚自然懂得,这意思是让他趁这机会把退婚的事向董老太太道明,以免一会儿董慕研来了,当面启齿,增生尴尬。
“澹台公子,”董老太太见他托着茶盏凝神不语,便道:“可是这茶泡得不对味?”
“味道甚好,”澹台浚直言道:“还请老太君见谅……今日晚辈的来意,想必老太君早已知晓了……”
“嗯,是为了退婚的事吧?”董老太太也不罗嗦,“按理呢,老身我该劝一劝的,不过这是你们两个孩子的事,还是你们自己先说清楚的好。”
这推出去的舟又被推了回来,对方言明不作主,要他自己去对董慕妍讲,显然并不希望他退婚,若他脸皮薄些,意志动摇,怕是今天也开不了口了。
“当年定这门亲事之时,曾有我母亲的鸳鸯玉佩为聘,”澹台浚道:“老太君别怪晚辈小器,若别的聘礼倒罢了,可这玉佩是我母亲的陪嫁之物,如今父母皆已亡故,晚辈想留个念想。”
董老太太没料到他态度如此坚决,面露迟疑。
“那玉佩并不值什么钱,”澹台浚道:“晚辈真的只是想留个念想,还望老太君成全!”
董老太太脸色一沉,想说不出其他反对的话来,只淡淡道:“东西不知搁到哪里了,想来是在慕妍房里,老身还是那句话,你们两个自己先说清楚,若慕妍肯了,老身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们。”
若董慕妍不愿意呢,这门亲便卡着不退了?
澹台浚发现,他往日在朝廷上说话进退得宜,偏偏在这董家,或许因为理亏心虚,听到这话,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
“那玉佩寻不着了。”忽然门外有个女子道。
婢女们打起帘子,董慕妍缓缓步入屋内,她竟然也是一身素服,几日不见,脸上瘦削了一圈,神情尤其憔悴。
“慕妍!”董老太太甚不悦,“来了贵客,你怎么穿得这般?”
董慕妍远远立在门边,并不上前,只施礼道:“祖母,奶娘去世,我受她养顾之恩,不能不报,但祖母在堂,我这一身打扮确实不敬,还请祖母成全。”
“你既如此念及恩情,我也无话可说,”董老太太叹息一声,朝她招手,“过来吧。”
“素服不祥,怕冲撞了祖母,”董慕妍并不上前,“祖母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便是。”
“我让你过来,是想让你见一见澹台公子,”董老太太道:“你既然在屋外已经听见了,我们也不必多言,那玉佩究竟在哪里?”
“本该在我房里的,可我病了这一场,却怎么也寻不着了,”董慕妍道:“今天听闻澹台公子要来,我早想着该把它还给澹台公子的。”
“怎么会寻不着了?”董老太太诧异,“你仔细找过没有?”
“原是奶娘替我收着的,”董慕妍道:“她这一去,东西我也不知搁到哪儿了,等莲心从山上守灵回来,我再叫她寻一寻。”
她真的打算还给他吗?或这只是拖延退婚的藉口?澹台浚瞧着那张雪色的脸,却猜不出答案。
“这样吧,你带澹台公子去你那北院再仔细寻寻,”董老太太道:“也怕澹台公子多心,疑你诓他。”
“晚辈不敢——”澹台浚连忙道
他明白,董老太太这个提议是想让他俩单独相处一会儿吧?可惜事已至此,又能改变什么?
若说他态度真有改变,或许是因为今日对董大小姐多了一分同情。往昔她刁蛮傲慢,与此刻的楚楚可怜大相径庭,他确实有些不忍心。
但就算如此,退婚之事他绝不会犹豫。
董慕妍迟疑道:“我那屋里没收拾呢,怕怠慢了贵客。”
“不碍事,”董老太太却执意道:“不过小坐片刻,一盏茶的功夫,我知道莲心不在,你那里诸多不便,但澹台公子既然来了,不能让他白来一趟。”
“是……”董慕妍只得点了点头。
澹台浚瞧着她似有难言之隐,仿佛不太愿意请他到北院去。按理说,他也不该与她单独相处,然而这般拖延下去,对双方无益,既然董老太太允许了,不如就爽快些,也顾不得礼数。
第四章 狐仙与恋爱心理学
跟随董慕妍来到北院,澹台浚没想到她的住所居然如此朴素,就连待客的正屋也无多少装饰。
“公子请坐。”董慕妍端起茶壶,似乎想亲自为他沏一杯茶,然而壶是空的,并无热水,她拿起茶叶罐摇了摇,也是空空荡荡的。
“不巧,”她苦涩一笑,“莲心要在山上为她娘守灵,这屋里没人照顾,怠慢公子了。”
澹台浚找了张椅子坐下,椅背上有不少微尘,想来,已经好几日没拂拭过了。
“除了莲心姑娘,大小姐这里就没旁人伺候了?”他不由得诧异。
“我一直病着,平素这院里除了莲心,就是奶娘……”董慕妍语间哽噎了一下,“如今奶娘亡故,便无人了……”
怎么可能?偌大的董家,堂堂董大小姐就两个人伺候?澹台浚错愕地瞠目。
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何方才董慕妍会那般犹豫推托,不想他到北院来,原来是怕丢了颜面吧?
难道董家欺负她没娘,苛待了她?不至于吧,瞧董老太太那模样,还是挺疼爱这个孙女的。
澹台浚百思不得其解。想多问两句,但又怕唐突,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
这北院着实太过安静,不太像活人居住的宅子,倒像荒废的鬼屋。
董慕妍一身缟素,不施粉黛,整个人如同一个影子单薄可怜,与他印象中那个明艳刁蛮的千金大小姐有天壤之别。
“公子且坐一坐。”董慕妍续道:“那玉佩应该在我房里,我再去寻一寻。”
“不急,”澹台浚颔首,“大小姐请便,我等着就是。”
董慕妍又向他施了个礼,便进里屋去了。
这北院房屋狭小,墙壁也薄,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在外边都听得真真切切。
董慕妍有些手忙脚乱,一会儿便听见砰砰两声,也不知打翻了什么,还是砸了什么,还有抽屉滑落的声音。
“大小姐,”澹台浚不由道:“可需要帮忙吗?”
“不不不,”董慕妍连忙阻止,“里边乱得很,公子别进来。”
那里屋………该不会就是她的闺房吧?依他的身分,确实不宜进出她的住所,以免尴尬失礼。
不过,由着她一个纤纤女子为他翻箱倒柜,他又实在于心不忍。
左右为难之间,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嚣的步声,一个华服少女带着数名仆婢,浩浩荡荡,没经过通传便擅自掀帘而入。
“澹台公子——”那少女见了澹台浚,满脸洋溢笑容,甜甜地道:“原来你真的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