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名医者而言,人命就是人命,无法放在天平的两端称重,评估孰重孰轻之后才来救。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刚刚那一秒,他的直觉跟本能,已经替他做出反应,无论任何情况下,这就是他会做的事,他根本没有时间与空间,去思考要不要、或者值不值得。
那样的义无反顾,说明他并没有被那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扼杀掉一丝一毫从医的热忱与理念。
他静默,看着水龙头流出的清水,带走指掌间丝丝血红,再缓慢地,转为清澈水流。
这样的画面,他看过很多次了,只是没有想到,他的指掌仍记忆着,血液的热度,那种生命在掌下流动的熟悉感……
“你刚刚的样子,超帅的!气势Hold住全场。”
认真的男人,最帅气。
那种一心一意做好一件事,心无旁鹜、自信沉着的模样,简直帅度爆表。
邵云开仰眸,望向她。
她笑笑地接续:“这就是我最想不通的事——你明明就是个好医生、也想当个好医生,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改走别条路呢?不能拿手术刀,就不能当个好医生了吗?”
“不能拿手术刀,如何再当个好医生?”
“可是刚刚,你不就救了一个人吗?你说你是医生,毫不犹豫地说出口,你的病患也相信你、将自己交给你了,不是吗?”
他一怔,第一时间居然找不到话反驳。
“我以前的志愿,是当个舞蹈家。”她突然说。“后来发现这条路走不通了,可我还是喜欢那些跳跃的音符,所以我想了又想,既然我不能跳,就让别人替我跳,让我的音符在别人足间韵律。人生的路有百百条,山不转,我们就路转,为什么非得回头,放弃曾经走过的足迹?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另辟蹊径。”
她关掉水龙头,提供纸巾让他擦拭双手,不知有心或无意,指尖拂掠过他右掌背那道淡浅的疲痕。
“那一刀只是划在你的手背上,并没有连你脑袋里的东西也一并弄丢吧?谁规定当医生就一定要拿手术刀?这世上所有能救人的医生都会拿手术刀吗?最重要的是——你的初心还在不在?”
邵云开心下一动,莫名地,心如摆鼓,怦动着连他也不明的节奏。
是啊,谁规定医生只有外科这条路可走?他还有很多、很多的选择,他的知识还在、他的技术还在、他的初衷也还在!
“你——”他哑了声。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他也从不曾往这个角度想——思考他还拥有什么,而不是聚焦在他失去了什么!
这名女子,教会了他好大一门人生课题。
余善舞看着他眸底微光,浅浅地,只是一小簇火苗,但她知道,他会走出来,找到自己真正该走的那条路。
于是,她不再多言。
回程路上,两相静默,直到她后知后觉发现,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线——
“去哪?”
“不是要买龙胆石斑?我知道一家海产店,比市场新鲜。”
她怔了怔,而后大笑。“好,买龙胆石斑!”
之后,他们再也没聊过相关的话题。
偶尔,她会突然地问上一句:“想到了吗?”
他从——“还在想”、“差不多”,到近期的“快了”。
不必多言,清湛深瞳里幽微的转变,她看得到。
从一开始的茫然,到聚光,然后是现在,找到走下去的方向,清激沉笃的眸采。
对他而言,这只是人生的中继站,偶然暂歇,而后再度展翅翱翔,她甚至可以预测,这个人未来能爬得多高,那是如她这般的人,所无法仰望的高度。
有一天,她突然说:“欸,不要告诉我。”
他怔了怔,明白了她的意思——
哪天要走,不必道别。
只要确定方向,迈开脚步往前走,就可以了。
她懂,她真的能看懂他。
心房一紧,无由地一股冲动,便问了出口:“我这么好懂吗?”
她撑着颊望他,轻轻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他蹙眉。
“没事。”她摇摇手,还是笑。
他索性不问了!
“原来你也会使性子耶!”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像现在这样了,坐在一旁自顾自的看书,把她晾着不理不睬。“我认识一个人,跟你很像,都是那种看起来很聪明、但是浑身散发着‘闲人勿近’的高冷气质男神。”
“我没有高冷。”他忍不住反驳。
“你不知道你刚来这小区时,有多像一幅只能远距离观赏的泼墨山水画吗?”
“……不知道。”他只是还陷在迷雾里找出路,无心应酬旁人。
“我后来愈看,愈觉得你们某些地方很像。所谓天才的世界,看见的事物,或许就像高倍数显微镜,可以把一奈米的小细胞放大、放大、再放大,专注力比寻常人多了好几倍,我们解不出来的事物,你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拆解它,但也因为这样,更容易陷入思想或情绪的死角,一个心眼往死里认,之后就钻不出去了。”
没有人这样形容过他。
邵云开被她的话引来注意力,不沉侧眸瞥了她一眼。能如此几近传神地把一个人形容到骨子里,八九不离十——“那个人,你喜欢他?”
“是啊。”她大方承认了。
所以是因为那个人,她才会注意到他,因为某些相似的特质,进而多瞧几眼……
感觉有点微妙复杂。
“他知道吗?”
她摇头,这回的笑里,带了丝丝酸楚涩意。“他身边有人了。”
“为什么不说?说了不一定有机会,但不说一定没机会。”连试都不试就判自己出局,她甘心吗?
“我不是说了吗?他是认死扣的人。”孤高凉寂,全世界他都不看在眼里,直到那个人被摆进眼底,他会一心认定,直到老死,这世间再多的声音、再缤纷的色彩,也入不了他的耳、他的眼。
“其实这样也很好,一个人的恋爱,我可以决定什么时候爱,什么时候不爱,一切我自己作主,碍不了谁。”
邵云开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也是吧?
认死扣的人。
所以她满足于一个人的暗恋,全世界没有人会知道,保持现状,既能守住初心,又不碍着谁,这样就很好。
他低低叹息,脑海无由地浮现,记不起哪儿看过的片段词句——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交谈。
后来,她忙了一阵子,想到要再去时,已门户紧闭,无限期歇业。
再也不曾开启。
如同他突然地来,又乍然地消失,可她总记得,那个曾经为夜归人带来一束温暖的所在。
这是她自己说的,不道再见。
也许哪天在路上偶然巧遇,认出对方,彼此问候一句:“还好吗?”请她嗯上一杯咖啡,诉说近况,然后再往各自的人生道路前行,这样就可以了。
她知道,他会在原本属于他的舞台,再度发光发热。
第三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1)
又过了一年,某天二嫂回来,突然问她:“想不想再为这双腿做一点努力?”
她有些意外,二嫂会主动提起这个。
这双腿,从事故发生后,来回往返了无数次医院,如今只是定期地回诊、复健,避免肌肉菱缩而已,就连二哥帮她安排的美容修复疗程,她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做,她其实,已经不抱太大的期待。
为了这件事,他们家开了一次严肃的家庭会议,家人都希望她再试试。
她自己再挨一次刀、受一回苦是无所谓,让家人再次怀抱希望又破灭,陪着她受煎熬,会让她觉得过意不去,但二嫂说——
“这医生是我哥打听来的,他以前有开过类似的手术,吕院长对他很是推崇。”
赵之寒。
他居然会将她的事惦记在心,为她寻访名医?!
因为是那个人的心意,她也不舍得拒绝。
于是,家庭会议的结果,就是先安排入院,做完一系列相关的检查之后再说。也许检查完连那位名医都没辙,两手一摊无奈望天,他们现在讨论一堆根本白搭。
住院当天,赵之寒拨冗前来打点照应,吕院长看着宠爱的外甥脸面,对她也是多有照拂,周全得没得挑。
而后,她见到了吕院长口中那位名医。
看着从病房门口走来的身影,无预警地与记亿中那人重叠,她惊愕睁阵。
“你怎么——”瞬间意会过来。“要帮我开刀的是你?”
怎么会?之前会诊,跟她商讨、解说那些检查流程的主治医师,明明不是他啊。
“不是。”邵云开微笑,在病床前站定。“你的主治是我们院内最优秀的神经外科医师,由他操刀,你可以放心。”不该受的苦,绝不让她白挨。
“那这——”指指捧握在他手上的病历本,那应该是她的没错吧?
邵云开垂眸,翻开手中的检查报告,凝思该从何说起。“我们做过X光、核磁共振、肌电波、体感觉诱发电位与运动议发电位,评估过你的神经组织的传导性、以及神经受损的程度。如果你伤的部位是手,那确实麻烦得多,毕竟臂神经丛的生理结构相当精密复杂,周边的损伤不易修复,但腿部只需要承担负重及行走的功能就很好。我看过检查报告,你的腿还有反应,神经组织并没有完全坏死。”换句话说,除了死去的医不活外,其余的,就看有没有心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清除神经旁纤维化的组织;对于受伤或断裂的神经,会取一小段身体里比较不受影响的神经续接。你就把它想成,桥断了,把桥接起来,如果有断层,就取身体里其他无碍的部分来续接,把桥搭好,让身体回复正常的流通运作。”
“也就是说,我终究还是得挨这一刀。”余善舞叹息,表情很认命。“好吧,那你至少告诉我,魏医师有几成把握?”
“那你呢?你对我有几成的信心?”
“你?”
“对,我会跟你一起进手术室,协助魏医师完成这台刀。三年多前,我有过一个病人,状况跟你很类似,所以吕院长才会找我来,共同会诊。”
那是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她哭着告诉他,她还有好多梦想,她每年都会计划一次的自助旅行,她还想要用这双脚,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最后,他决定替她动刀。
而今,那女孩如愿让自己的足迹踩在一个个陌生的国度,偶尔,他会收到远方寄来的明信片或小小纪念品,让他知道,她一直在用这双重生的腿,走出一段段灿烂旅程。
不过,这可以略过不提,他只是想告诉她,现在的他,或许无法再拿手术刀,但他知道这台刀要怎么开。
因此,与她的主治商讨过后,由他出面对她说明。
他一看到病历,就知道是她。
他已经很久,没有站上手术台了,但是这一次,因为是她,他没有犹豫地允下。
是她,在他的人生陷入迷雾时,给了他一束光,引领他走出来,所以现在,他也想用他的方式,拉她一把,离开生命的低谷。
“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不是只有拿着手术刀,才可以帮助病患。”
对,这是她说的。
睽违一年,他终究还是回到他最熟悉响往的领域。
余善舞扬唇,由衷替他感到开心。“真好,你找回了你的梦想。”
“我也会帮你找回你的梦想。”他沉笃地回应。“你若要问我有几成把握,我不开这种虚无缥缈的数据,我只问你,对我有几成信心?”
你有几分信心,你的医生就有几分的把握。
余善舞静了静,而后扬唇,轻轻地,笑了。
“那这样,这刀我还真的非开不可了呢。”他给她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不开岂不表示对他没信心?
那笑,一如初识时,清朗,纯粹,明净如水。
回视她清澄眸底,他知道,她懂了。
所请知音,不外如是。
士为知己者死,为酬知音,这一场人生战役,他不能输,也不会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输的空间。
眸光交会间,他浅浅地,扬唇。
尽在不言中。
外出采买住院用品的余善谋,和妻子一同回来,站在病房外,困惑地望了老婆一眼。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里头这氛围……怪诡异的……”
既然确定要动这个手术,院方很快地排定手术日期,并与亲属做好完整的术前沟通。
开刀那天,余善舞都还在嘻嘻哈哈跟她哥打。
手术前,邵云开来病房关切。“一切都好吗?”
“肚子饿算不算?”她苦着脸。除此之外,其他应该都还好吧。
他笑了,“手术完,想吃什么我请客。”
“真的吗?我发现我还真有点想念你的粥耶。”
“真的?”而且他能给的,不只是粥。
他自口袋里,掏出一只粉色御守,绕上一圈,悬挂于床架。
——还有一束希望。
这御守,是那个立志要将足迹踏遍全世界的女孩送给他的,他发生意外的时候,女孩正在日本旅游,辗转听闻后,为他祈来健康御守,跨海遥寄到他手中,愿他平安,重拾喜乐。
如今,他将这愿力与福分,转赠予她。
微微倾身,目光与她平视。“相信我,把自己交给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说过,全心全意做好一件事的他,帅得无以言喻。
她说过,他的病患将自己交给他,就是相信他不会让他们失望。
今天,他希望她能将自己交给他,对他也有这样的信心。
“嗯。”她没有迟疑地点头。
从现在开始,到手术结束,所有的事,他都会自己来,不假他人之手。
一旁的家属持续在状况外。
“——医院这么缺人手?”这年头,连量血压、心电图都要医生自己来了吗?赵之荷一脸懵地压低声问丈夫。
余善谋颇心有戚戚焉地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记录数据、顺手调点滴瓶的男人。
原来不只他这么觉得,这年头的医生好闲……
直到余善舞换上开刀服,被推进手术室,躺在冷得令人发颤的手术台上,丝丝寒意袭来,颤颤然,心一阵慌。
麻醉师要来帮她麻醉,邵云开走上前接过针管,那道轻暖柔和的声音,是她这一生听过,最温柔的音律——
“从现在开始,好好睡一觉,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等你醒来天就亮了,你会看见,生命中全新的曙光。来,我数到三就开上眼睛,一、二、三——”
她看着他,带着倒映眸心的温雅面容缓缓合眸,陷入深沉、无梦无觉的黑暗。
第三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2)
手术过程很顺利。
术后,她被推回病房,主刀的魏医师向家属报告手术结果。
她醒来过一次,喊饿,又昏昏沉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