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她睡睡醒醒,一下子梦见第一次见面那天,一下子又梦见那个充满了非洲茉莉花香的玻璃屋。
Close to you的曲调在梦中萦绕不去。
袁希珩笑着对她说:“央柰,你……别忘记喔。”
那是几岁的他?当时穿着围裙的又是几岁的她?
那时她的头发还很短啊,然后……央柰好似想起了什么,但就在快要触摸到什么的时候,闹钟响了。
天,亮了。
她打开窗户朝对面看去,他的房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有时会很早到事务所,有时候又会中午才出现,看样子,他今天会睡晚,央柰没办法等他,只好打点自己赶快出门。
到了办公室,看了一下时间;打卡,看了一下时间;开计算机,看了一下时间;整理今天该收发的东西,看了一下时间;不管做什么,都要看时间,频频看表的动作,终于引起了李又柔的注意。
思佩、孟真、婉琪……通通用一种观赏稀少生物的眼光看她。
央柰连人带椅又往后面退了一些,直到椅背碰到东西,才回过神,“你们……不要研究我了啦,我没有什么好研究的…真的……”
孟真噗哧一笑,“央柰,你真的很稀奇耶。”
央柰皱起眉,稀奇?好像不是什么很好的形容词。
婉琪已经在笑了,“你刚不是说等袁律师来签文件吗?”
“嗯。”
“袁律师昨晚就去高雄了,你不知道?”
央柰呆了呆,三秒后才突然“啊”出来,声音之大,把旁边几位助理都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星期四派令就下来了,贴在布告栏上。”婉琪笑着轻捏她的脸颊,“你不要以为那只贴精神训话,人事变更也是在那里公布的,对员工来说,那可是很重要的指标地呢……央柰、央柰…你去哪里啊……”
央柰已经朝布告栏的方向冲过去了。
怎么会这样?布告栏,她一直以为那只是放好看的地方,怎么会……她发誓,即使是国小五年级参加四百接力的时候,她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公司将来远景?不是这个。
提升工作能力的小妙方?不是这个。
最新民法修订?也不是这个。
事务所人事异动?不是……等等……就是这个!
央柰踱着脚尖,将那贴在最高处的派令逐字看完,读完后因为震撼过大,不敢相信之下,又看了一遍、两遍……直到第三遍,她终于相信那是真的。
袁希珩将到高雄出差两天,因为青天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陈国威打算到高雄做“南青天”,愿意南下的人,可以成为股东之一,而且将代表事务所参加由律师界以私人名义自行在帛流举办的人权大会,而获得这个机会的人,就是袁希珩。
这两天,他是去看办公室用地的。
南青天……
她在屏东读了四年书,好不容易回到美丽街,夏天都还没过去,他居然就要去高雄?早知道这样,她干麻千辛万苦把四年的家当全数搬回台北,留在屏东就好了嘛,好歹都在南部啊。
这种事情不会是临时决定的,是不是意味着,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有这个想法,以及动作,只是都没有让她知道……
***
袁希珩回到台北已经是周四的事情了。
原本只打算要留两天,但在第二天晚上,陈国威突然搭飞机南下,两人会合后,又去拜访了一些相关人士,跟这个吃中饭,跟那个喝下午茶,然后跟另外一个吃晚饭,陈国威此次南下原本预计了三天的拜访行程,但在袁希珩的赶场策略下,两天就结束了,于是周四下午,他顺利回到台北。
没空回家休息,就带着行李直接回到事务所,在陈国威的办公室谈话,谈一些保障合约,孟真转了一次电话,婉琪替他们送了两次咖啡,在第三杯咖啡到来之前,总算结束了谈话。
落地窗外的天色呈现一种火红色,办公室的灯火仍然明亮。
原本有三十几人的偌大空间里,现在只剩七、八个人,他的办公室前面有两张助理桌,李又柔的桌子已经空了,另一张却还有人。
央柰……大概一个星期没见到她了。
虽然他们曾经有过更长的时间没有见面,但只有这一次,因为都没有连络,让他有种相隔许久的感觉。
“央柰,你进来一下。”
随着话语结束,央柰停止了翻阅厚重法律书籍的动作,抬头的瞬间,眼睛半眯,有点恼怒的感觉。
“有什么事?”
袁希珩扬起眉,她真的是在生气耶,连离开椅子的意思都没有……
其实他去高雄的时候,心情指数也很低,但随着行程一个一个结束,他的心情越来越好,尤其在是看到她的时候—虽然她现在有点冒烟,但至少那是他想看见的人。
而且她的心思一向容易懂,他知道她大概在生什么气。
袁希珩微微一笑,“我的手机在松山机场掉了。”
果不其然,她的眉头开了些。
“你没注意到,这几天常有传真传到高雄的饭店?”
眉头再开了些。
袁希珩笑笑,因为找不到人而发火,真的很像央柰的个性,“等我一下。”
他回到办公室,又转了出来,再确定事务所中剩下的七、八人各自忙碌,没人注意他们后,他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在桌子上。
“送你。”
央柰抬起头,神色已不再气恼,“你还有时间去买名产啊?”
“不是,这个是生日礼物。”
“我跟央樨的?”
“不,你的,你一个人的。”袁希珩忍着笑意说:“央柰,生日快乐。”
第七章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啊一朵花,眉毛弯弯眼睛大啊眼睛大,红红的嘴唇雪白牙啊雪白牙,粉红的笑脸粉红的笑脸,像晚霞。”
意思大概是说,女生到了十八岁,就会变得很漂亮。
不过央柰却没有这样的感觉,一方面是因为央樨变得更美了,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变黑了。
有句话说,一白遮三丑,真是一点都没说错,以前偶尔还有人把她们两人弄错,但今年夏天,不管是去药局、书店、唱片行、小吃店、水果店,大家都会对着她笑,然后说:“央柰,你晒得好黑。”
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一句友善的招呼语,但却重创了她少女的心思,真是的,黑又不是她愿意的,太阳那么大,她怎么可能还白得起来啊。
说来说去,都怪暑假啦。
暑假过后,她就要升高三,对有升学经验的人来说,凡是联考年就等于跟娱乐断绝,所以她才想在进入倒数联考日子的岁月中,好好的玩一下,谁知道还没一个月,就晒得像块染了色的布。
袁希珩还取笑她,“你这样很像甘比亚的少女。”
“甘比亚少女”听起来非常浪漫,可是等她去查了世界地图后才发现,甘比亚位在非洲。
那个夏天,央柰常在白天出去,到了黄昏时分才回家,然后跟央樨到附近的小公园散步聊天。
那种感觉很奇怪,其实在家里,两姊妹共享整个三楼,她们想说什么都可以,但央柰就是想把距离拉开、拉远,不要再限于一房一厅的格局,央樨,好像也知道她的想法,因此总是没有多问。
公园大概就一个操场的大小,有花圃、沙地、秋千架、跷跷板,以及一些简单的儿童游乐设施。
都是他们从小玩到大的。
央樨很喜欢当秋千,她们常常在秋千架上呆到夕阳西下。
夏日的六点,天空是种微凉的橘色,姊妹俩人在秋千上晃啊晃的,等待时间的流逝。
“央樨。”央柰先开口了,“我们快要满十八岁了耶。”
“嗯。”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没有。”央樨微微一笑,“将来的事情太难想了,即使想了,也不能如愿,所以倒不如顺其自然比较好。”
即使想了,也不能如愿?
央樨有什么很想,但始终没办法完成的吗?
印象里,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大家也都喜欢她,虽然只有十八年,但目前为止,人生都照着计划在走,没有出错,也没有算错,几近完美的央樨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央柰看着她,清楚知道她没有开玩笑的成分,“央樨……你这样……有点悲观耶。”
“会吗?”
央柰嗯的一声,“老实说,我刚刚还吓了一跳。”
“那你就当我说的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好了。”央樨笑了,“反正意思都是不要想太多。”
可是,我已经知道先前的说法了,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央柰想。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央樨疲惫的样子,即使那神情只是瞬间。表情可以改变,但心情却不见得能够在短时间内转换。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央樨这么累?
“我没事。”在央柰发问之前,央樨抢先开口,“外文是第二志愿,我以为可以考上音乐学系的。”
“真的?”
央希望着自己的手,微微一笑,“我一直很想继续弹钢琴。”
也许是因为这理由太充分,央柰并没有发现她语气中的不自然,反而是信以为真的松了很大的一口气,“你可以明年再考一次啊,季老师说你可能是太紧张,所以才在术科失分,明年再来,一定没问题的。”
“嗯,大概吧……央柰,你对我真有信心。”
“那当然,明年换我考的时候,不要说志愿了,只要能填得到学校,老爸一定就很开心。”央柰似乎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对了,跟你说一个小道消息,音音的妈妈跟我说,她看到老爸去求文昌笔,红纸上是我的名字,哈哈。”
“还笑啊你。”
“真的很好笑嘛,他念的是圣经耶,居然跑去求那个,他这样睡前读经的时候,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你是该好好读书了。”
“我现在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过完这个暑假,我会安安分分的在小白板上倒数日子,悬梁刺骨,用力念书。”央柰走到央樨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搔着,“这样好不好?”
央樨怕痒,一下笑了出来,“哎,不要闹。”
“别躲。”
“央柰,不要啦,很痒。”
很快的,两人在秋千架旁玩了起来,沙地旁的小小世界,轻响着少女清脆的笑声。
“我在帮你按摩。”
“我不需要按摩,哈哈,央柰,不行啦----”
嘻嘻哈哈之间,蓦地,一个影子延伸到沙地上,两人同时抬头,落日余晖里,走进来的是袁希珩的身影。
“你们真的在这。”
“我老爸又要你出来找我们?”
袁希珩点点头,“他很哀怨的跟我说,两个女儿最近常常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让他觉得很无聊。”
两姊妹同时笑了出来,脱口而出,“叫他出来他又不要。”
“一字不漏。”双声带让袁希珩笑意更深,“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觉得你们真的是双胞胎。”
“还有生日的时候。”
袁希珩哈哈大笑,“怎么又是一起讲啊。”
央樨笑,“因为刚刚过生日嘛。”
“而且又拿到一样的东西。”央柰颇为语重心长的说:“希望明年不要在这样了,我真的很讨厌一式两份。”
从有记忆以来,她跟央樨永远拿一样的生日礼物,沈老爹说这是为了公平,不过央柰认为,那根本就是老爹懒惰。
她跟央樨的个性完全不同,送个性不同的人一样的东西,感觉多奇怪啊,怎么能因为他们的脸长得一样,就这么偷懒。
“我希望有一天能够收到一份只属于我的生日礼物……央樨,我这样会不会很过分?”
“不会。”
“真的不会?”
央樨一笑,“因为我也这样想。”
听到她这么说,央柰为自己的小任性安了心,继而转向袁希珩,“你怎么都不讲话……啊,刚刚刺伤了你的心,对不对?对不起喔,不是故意的啦。”
她刚刚抱怨“一个人的礼物”的时候,居然忘记了袁希珩也是“一式两份派”的成员之一。
他送她们钢笔,同形同款,差别处只在于笔帽上面的色圈,央樨是金色,她则是银色。
“那个笔我很喜欢,央樨也很喜欢……”
“央柰,好了啦。”央樨笑着阻止,“这样会越描越黑的。”
央柰想想,好像真是那样,不过,不解释好像又有点对不起他,要怪只能怪她说得太直接,连个转弯的余地都没有。
袁希珩叹口气,“男生果然是比较粗心,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还以为你们会喜欢一样的东西。”
“不讨厌啦,但可以的话,希望不要一样比较好。但是这也没办法,大家都觉得看到一样的东西很有趣吧,所以爸妈不知不觉帮孩子们买一样的东西,一方面是避免孩子互抢,一方面也是满足自己的视觉,毕竟双胞胎也不是人人生得出来的,既然稀少,当然要让大家知道啊,而一模一样就是宣传的最佳方式。”
“除了在学校,我还没看过你们穿同款的衣服。”
“因为你搬来得太晚了嘛。”央柰呵呵一笑,“音音、毛毛,还有高书致他们,就看着我们老穿着同款的服装好多年。”
那时,她们不但有相同的脸,而且永远穿着相同的服装、相同的鞋袜,长长的头发上打着相同的鹅黄色蝴蝶结,那可能是她这一生中最贴近“女生”这两个字的年代吧,央柰想。
她还记得有一次高书致要拿情书给央樨,后来认错人拿给了她,而且还加上一句“不要给央柰知道,她会笑我”。
央柰当场就笑到弯腰,高书致则是涨红着脸,不知所措。
袁希珩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好看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温柔,“一起长大的感觉应该很好吧。”
“不差啦。”央柰笑笑,神情非常愉快,“何况我还有央樨。”
央樨提醒她,“你刚刚还说想过一个人的生日。”
“那是刚刚,现在我仔细想了想,比起那种差一、两岁的姊妹,还是双生儿比较好。”
“不要嫌啦,都不知道我多羡慕。”袁希珩发表了独生子宣言,“一个家只有一个孩子,真的很寂寞。”
“你也别那么哀怨。”央柰小手一勾,将他拉近了秋千架,“我们现在虽然只是一般邻居,可是再过个七、八年,等我们都大学毕业的时候,别人也会很羡慕我们,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到时候就换别人对你投以那种‘哇,好好喔’的眼光了,毕竟,青梅竹马也不是人人有的啊。”
***
央柰因为袁希珩记得自己十几岁时随口说出的话,而大大的受到震撼。
她都已经忘了,但他却没有。
什么时候的事情哪?那时,她跟央樨都还没上大学呢,对她来说,那只是无数夏日黄昏的其中之一而已,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