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岱轩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央柰尴尬一笑,“对。”
她不介意走后门,但是根据他们认识十多年的累积心得,袁希珩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聚光体,而那个“光”,指的是女人的眼光,为了避免莫名其妙成为女同事忌妒的目标,她再三交代他,绝对、绝对不可以说出他们两人认识已久的事情。
这个刘岱轩,还满敏锐的嘛,一语道中,还好她懂得随机应变撇清关系,要不然身处在这种阴盛阳衰的地方,后果堪忧。
不行,她不能再待下去了,要不然谁知道刘岱轩还会问出什么问题?“我我我……我要先走了,麻烦你跟会计小姐说一下,我的人事资料放在她桌上。”
“沈央柰。”
一脚已经踏出会计室隔间的央柰,就像被点穴似的停住,不好意思走,但也不想留下来。
“以后可能会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就请多多指教了。”
***
由于跟委托人讨论案子的关系,本来固定七、八点离开青天律师事务所的袁希珩,今天迟至十一点多才回到美丽街。
十几年过去了,这里还是商店示范街。
袁代书与星星花坊的招牌灯都已经熄了,但是花坊三楼的灯还亮着,靠左边的位置,那里是央柰的书桌。
袁希珩拿出手机,按了快速键拨号,“央柰,你下来一下。”
两分钟后,花坊旁边的小铁门打开了,央柰戴着眼镜,刘海用发圈圈起,很明显的像是正在与什么奋战。
“状子写得还顺利吗?”
央柰一笑,“我很努力喔。”
青天律师事务所中没人知道他们认识已久,因为央柰不想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的目标,所以他无法给她太多例外。他的所有工作都由她与李又柔两人平分处理,中文系毕业的她,骤然进入这个领域,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
这半个多月来,央柰的表现不算突出,但也勉强还在及格范围,不过看得出她渐渐能跟得上脚步了,而她每晚挑灯夜战,他都看在眼里。
“我今天会比较晚睡,不懂就问我。”
“放心,对你,我才不会客气呢。”央柰笑着说:“对了,你去哪?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还一脸很累的样子。”
“去永续集团谈事情。”
央柰点点头,“吃饭了吗?”
他拿起手中便利商店的袋子给她看,里面有他买的便当,打算回家后微波一下,当作晚餐兼宵夜。
他这一阵子比较忙,几乎每天的晚餐都是这样解决的。
央柰皱起眉头,“又是便利商店?”
“便利啊。”
“不要吃那些了啦,我煮东西给你吃。”央柰拉开门,率先走进去,“我想想看冰箱还有什么材料,嗯,煮海鲜炒面、丝瓜汤,再烫个青菜这样好不好?”
一抹温柔的笑意在袁希珩眼中渐渐扩大,“好。”
第四章
央柰十五岁的时候,袁希珩考上了台大法律系,对美丽街来说算是个大消息,袁爸有好几天都抬着下巴走路,而原本久有光环的当事人此刻更是恍若黄袍加身般,闪亮得很。
相对于对门的闪闪发光,星星花坊就显得有点黑云密布。
因为央柰的成绩不佳。
两个女儿同时考高中,一个成绩好得让沈老爹想跳起来,而另一个则惨不忍赌到让沈老爹怎样都跳不起来。
由于过去三年念的都是私校,央樨决定直接升学,凭着优异的联招成绩,不但学费全免,还有奖学金,而央柰……
“你这个分数……不知道有没有学校肯收。”沈老爹拿着成绩单,斜线一条一条从脸上冒出,“你要不要补习一年再考?”
“补、补……补习?”
“国四班啊,我听音音的爸爸说,音音好像也要去补。”
“我又不是要念很好的,普通的学校就可以了。”
“我就是怕连普通的学校都不收啊。”沈老爹一脸哀求,“央柰,你去补习,明年再考一次。”
重考的事情就此拍板定案。
两天后,美丽街的人也都知道了,而且不知道是哪个讨厌鬼,还跑去学校查她的成绩,现在大家都知道她的联考分数不到央樨的二分之一,那个“大家”,自然也包含袁希珩在内。
虽然说央柰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很大,但是当差距被化成一眼就可分别的数字时,感觉还是很糟。
夏天,有史以来最烦闷、最黑暗的夏天。
八月的某个午后,央柰坐在书桌前发呆,眼前一字排开全都是南阳街补习班的广告单,国立保证班、国四保证班、录取保证班,各式各样的班别看得她眼花撩乱……
“啪搭。”是小石子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央柰起身打开窗户,看到袁希珩站在亮晃晃的街道上跟她打手势。
她咚咚咚的跑下楼,“什么事啊?”
“要不要去河堤?”
“现在?”
袁希珩笑了出来,好像她问的是什么阿呆问题一样,“当然是现在。”
现在是下午三点,外头至少三十度,太阳还很大,没有风,热得不得了,根本不适合去河堤……
但是,央柰却听到自己回答,“等我一下,我换鞋子。”
然后袁希珩骑着脚踏车,她坐在后面,在因为前进速度改变而产生的热风中,朝河堤前进。
袁希珩好听的声音在夏日气息中,朝她传过来,“央柰,你决定去哪里补习了吗?”
“还没。”
“怎么了,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对我这种好动的人来说,补习跟坐牢差不多,我哪高兴得起来。”央柰扶着他的肩膀,哎的一声,声音中透着无限痛苦。
其实她之所以很闷,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袁希珩考上台大,而椰林大道距离美丽街需要一个半小时以上的车程,来回就是三小时。
三小时。
一般人都会选择住在外面,袁希珩应该也不会例外,也就是说,他们可能无法天天见面……想到这里,她就有点郁闷。
以前还以为喜欢的人不属于自己是最难过的事情,现在才知道,与喜欢的人分开才是最令人难过,痛苦指数直逼五颗星。
“央柰,你啊,该好好念书了。”
“你被我爸附身啦。”央柰借位置之便,狠敲了袁希珩一记,“我好不容易快忘记那件事情了说。”
突然被打的袁希珩道也不着恼,反而笑了出来。
脚踏车踩得更快了。
他们在河堤旁停下,就跟过去三年多来一样,在大树下乘凉,河面闪光粼粼。他横躺在草地上,央柰则坐在他旁边,没人说话,只有空气些微的流动,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了。
“央柰。”
“嗯?”
“你以后会通勤,还是在补习班附近租房子?”
“通勤。”这个问题央柰已经想过了,也挣扎了很久,决定还是维持目前的生活型态,“虽然会比较累,不过,我想继续住在美丽街。”
“继续住在美丽街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说这句话时的袁希珩,怎么……好像很…高兴?那种开心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她狐疑的扬起眉,“你干么这种表情?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没事。”袁希珩朝她一笑,“我也决定通勤。”
“咦?真、真的?”
“你干嘛这么惊讶?”
“没事、没事。”
央柰忍不住在心中欢呼,哇---太好了。
袁希珩不搬耶,虽然是大学生与重考生的差别,但还是住在对门,作息时间不同也没有关系,但至少是几步的距离而已,如果他搬走了,她会非常、非常、非常不习惯的。
央柰转过身,看着躺在草地上的他,伸出了小指,“那我们说好,都通勤喔。”
她与袁希珩在河堤畔打了勾勾,做了生平第一次的约定。
也许是心中大石落下,央柰的心情很好,那个夏日午后,他们一直坐在河堤畔聊天,内容包括各自的将来。
坐着、聊着,直到气温不再那么高,直到太阳已缓缓西沉。
然后,他们又像来的时候那样,逆着方向回美丽街,此时已经是晚餐时间,空气中开始飘起饭菜香。
“央柰,你有空的时候学一下煮菜好不好?”
“你肚子饿啦?”
“不是,因为我不太会弄那些东西。”
那关我什么事啊?央柰想,她很知道自己做事情的习性,比起锅铲,锄头说不定比较适合她,况且她也不喜欢在小小的厨房转来转去,最主要的是她不认为自己有厨艺天份,只不过……只不过当袁希珩用那张带笑的脸望着她的时候,她就好像被催眠似的点了头。
他笑着轻捏她的脸颊,“央柰好乖。”
乖……吗?
央柰不清楚自己乖不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把进入补习班前的时光,全部砸在厨房里,靠着一本制作精美的食谱,尝试以前打死不碰的东西,家常菜、汤、面、小炒,到最后,她连甜点都成功端出来了。
直到她终于成功的变出一桌菜,袁希珩在星星花坊后面的玻璃屋里,对她说了一句话---
“央柰,你………别忘记喔。”
袁希珩要她别忘记,但央柰却忘得一干二净。
她记得十五岁的夏天,记得穿透玻璃屋的阳光,记得十八岁的袁希珩脸上好看的笑,但怎么都无法想起当时的他说了什么,而她又回答了些什么。
***
央柰在青天律师事务所转眼间已经呆了一个月了。
过去二十五年来,她从来没有这么努力过,除了工作上应该完成的事项外,她还减少了睡眠与娱乐时间,将心力全部投注在这个她从来不曾涉足过的领域上,当她逐渐上轨道后,才发现这间律师事务所之所以会出名的原因。
那日跟她在会计隔间遇到的刘岱轩跟她说:“因为我们动作快,而且嘴巴紧。”
嘴巴紧在这一行是很重要的。
很多政商名流都是他们的客户,利用知识,律师们替客户处理大小事情,在这里看到名人进出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就算是一个助理,也应对进退得宜----这点,央柰还在努力学习的。
在律师事务所中,袁希珩直属助理有两个,她,以及李又柔。
律师们她也都认识了,宋宜珊是个很典型的女强人,江犁文一喝醉就很不象话,刘岱轩有绅士风度,至于袁希珩……央柰早就知道他很帅了,但是,在看到他工作的时候,感觉更是不一样。
哪,就拿现在来说,即使是打计算机查数据这么简单的动作,但由袁希珩做起来,感觉就是不一样,午后的阳光斜斜的照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淡金色的光芒中,赏心悦目一如电影画面……
“央柰?”一只手搭上她的肩。
央柰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刚好迎上刘岱轩的笑脸。
他顺着她刚才发呆的方向看过去,微微一笑,“在看袁律师?”
“不是,怎么可能。”央柰干笑两声,“我只是突然忘记他刚才交代了什么,所以站在这里想想而已,刘律师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问你下个星期天有没有空?”
“下个星期天?”
“有一个聚会需要携伴参加,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当我的舞伴。”
“别开玩……”但一触及刘岱轩认真的脸,央柰硬生生的将最后一个字吞进肚子里,“我从小到大没参加过要穿小礼服的场合,我的英文很破、酒量很差,最主要的是,我不会跳舞。”
“没有你想的那么正式,只是一个简单的聚会而已。”刘岱轩极有风度的说,“你考虑看看,一个星期后再回答我也没关系。”
看着刘岱轩的背影,央柰的感觉很复杂。
这一个多月来,刘岱轩一直对她不差,常常会找她说话,也试过要约会她,但是,她就是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她的心中已经有人了,所以没有别的空间给他。
平心而论,他是一个不错的人,她跟沈老爹以及央樨提过这件事情,沈老爹当时很激动的要她好好把握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礼物,还说如果她需要打扮经费的话,尽管跟老爹开口之类的话,吓了她好一大跳。
相对于老爹的惊人演出,央樨只要她顺其自然。
央樨说:“如果喜欢,就约会看看,如果真的不行,也不需要勉强自己,还年轻嘛,不用急。”
说得真好,“还年轻”嘛。
她不知道自己是受到央樨那句“还年轻”的影响,抑或者是因为她清楚自己心中已经有人占据,所以对于旁人的敲边鼓,有那么一点点波澜不兴的味道。
她喜欢袁希珩,袁希珩喜欢央樨,央樨谁也不爱,然后她又跟央樨是双生姊妹,什么跟什么啊,有够复杂……
“央柰?”又一只手搭上她的肩。
央柰吓了很大一跳。
“袁……希……珩……”十分钟内的第二跳让央柰有点腿软,靠着墙壁的她,表情有点虚弱,“下次先出声,不要这样突然冒出来………”
“我叫你好几次了。”袁希珩的眼中有着关心,“怎么,不舒服?”
“如果我跟你说,我刚刚才被这样吓了一跳你信不信?”
他看着她,大手朝她伸去,“下次别发呆。”
“哎唷,不要这样揉我的头发啦。”她躲开魔掌,双手梳梳弄弄,将自己的短发拨好,“我又不是小狗。”
他今天是吃了亢奋剂不成,居然在事务所跟她这样玩,他们在这里的关系是用“我认识她姊姊”这样带过的耶,万一给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她知道即使是加起来不到三十人的地方,还是有他的地下亲卫队在,而且队长正是她隔壁桌的李又柔。
李又柔在事务所已经四年了,是袁希珩大学直属学妹。
央柰刚到的时候,李又柔问她,“你跟袁律师什么关系?”
她回答标准答案,“他认识我姊姊。”
原以为就此风平浪静,没想到这一个多月来,李又柔常常用一种打量似的眼光看她,理由也很番石榴—我好像在哪看过你。
谁知道她在哪看过她啊?说不定是她记错,或者眼花,反正央柰印象所及,两人根本没见过,想来想去,可能是亲卫队长的本能发作吧。
“央柰。”袁希珩含笑的声音响起,“我说了,别发呆。”
“哎唷,别弄我的头发啦。”
袁希珩心情很好似的收回手,“我中午要出去,你帮我跟宋律师说一声,晚点我会去她那边一起谈昨天接的案件。”
***
下班时间的捷运列车里,人多到数不清,前后左右都是人。人人人,怎么样看都是人,虽然央柰已经被挤到脸都快变形了,但是她的心情还是很好,因为她今天下午领了生平第一份薪水。
钱……真是工作的最好报酬。
其实信封里只有一张明细表,但是,她还是有种莫名的感动,不能说这是最好的收获,但却是她这一个月来最实在的收获。